一.
　　 八爷死在清明前，儿子小龙遵照他生前的叮嘱，把尸身埋在丹江湖东岸的柳荫堤上。
　　 随同八爷一起下葬的唯有一把二胡，这是八爷一生最心爱之物。这把二胡，老掉牙了。琴把熏得发黑，琴筒开裂，用弦线扎着；那支马尾弓，又细又软，好像一用力就会断掉。小龙拉了一曲哀歌为父亲送终，弦音如泣如诉，真如他哭伤了的沙哑喉咙。
　　 八爷相当年是三乡五里招人艳羡的美男子。一米八零的笔杆身材玉树临风，整个人天生带着鹤立鸡群的贵气，眉眼极美，一双像熟透了的紫葡萄一样的眸子在浓密的睫毛掩映下光彩夺目；他拥有精雕细琢般的一副俊朗脸庞、挺直秀美的鼻子和桃红色的嘴唇，他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俊美的唇上随时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微笑，这种张扬的微笑，似乎一缕阳光穿透了乌云，能让方圆左近的少女一不小心完全沦陷进去。
　　 貌若潘安的八爷却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来虽说不知从哪里捡回一个儿子，那脸模那身材跟他很像，但孩子身世离奇，村人都不承认是他的种。这孩子天资聪明，秉承八爷的音乐天才，熬尽十年寒窗苦，最终考取了省会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凭借自己的实力到处打拼，如今在省城娱乐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八爷到老仍旧爱美，一年四季不论农忙农闲，穿着搭配都十分讲究，衣服虽不是名牌，但总是一套一套地换洗，洗的干净，熨缝笔挺。春暖花开的傍晚，总喜欢穿一条立体感很强的西裤，打着领带，雪白的衬衫束在腰间，斜挎着他那把心爱的二胡往村西码头边上走。每次花白的大背头都会梳得一丝不苟，清雅馥郁的香水味飘扬一路。村里的男女老少跟他碰面皆是轻笑嗤嗤。
　　 人老心不老，位卑未敢忘“臭美”，着实有点不伦不类的滑稽状。
　　 看八爷不疯也不傻，紫棠色的褶子脸洋溢着别样光彩，残留着岁月流逝的些许“帅气”，他旁若无人，依然我行我素地去堤上拉二胡，而且一拉就是半夜三更。人们都猜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不是外面挂了风流女人？为此，从城里休假回乡陪伴八爷的儿子小龙，跟踪老爹不止一次，但大家猜想的镜头，根本子虚乌有。
　　 八爷摸黑回家，嘴上哼着小曲儿，一路脚步轻盈。小龙开门，埋怨爹夜不归宿授人笑柄，谁知他爹一拍桌子，起了高声：“你娃子身打何处来？这把二胡就是你亲娘！”
　　 小龙很委屈，无可奈何地叹气：“小时候问你，你总说我是你掂着镢头，从湖边芭茅棵里挖回来的，现在三十大几了，你还说这骗小孩的话。你老一半爹一半娘拉扯儿子长大成人，这个亲爹说到底谁也夺不走。今晚上咱爷儿俩好好说道说道，你岁数一年老一年，总不能把我的身世带进土里去吧？”
　　 八爷铁青着脸，往墙上挂了那把古香古色的二胡。儿子见扫了父亲的兴致，也不敢继续多问，回里屋铺床睡了。
　　 这夜，八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儿子呼吸均匀的微酣，他不由长长打了个唉声。
　　
　　 二.
　　 后半夜，八爷刚刚合眼，忽然听见从丹江湖对岸飘来一阵动人心弦的女生独唱——
　　 江水东流流不尽万古烦忧，
　　 江水东流流不尽这长夜无尽头，
　　 江水东流流不尽痴心难休。
　　 无心栽柳柳成荫，
　　 憾事处处有。
　　 春水默默江中流，
　　 醉看人间情难收。
　　 看春水流，醉情难收，
　　 任世间风情万种付与江水奔流。
　　 江水流无尽头，
　　 春到秋，春到秋。
　　 …………
　　 歌声悠扬悦耳，八爷早已心神荡漾，他赶紧从墙上摘下心爱的二胡，风风火火要出门。临走照了一眼穿衣镜，此时仿佛又返回他年轻时那副帅模样。
　　 不久，湖边的柳荫堤里传出二胡低沉的声音。月光洒在丹江岸边，一个青年男子专注地抚弄着他心爱的二胡。
　　 四十年前那个春天，二十来岁的八爷是生产队的记工员，收工后给社员们记完工分，洗洗刷刷，照例来到湖边柳荫堤上练他的二胡独奏。黄昏，风景这边独好，他坐在柳荫下的长石条凳上不喜不悲，细细地察看一望无际的水色波光。湖水真清，清得像天真的少女纯净的眼波，流水碧沉沉的，像是一叠厚厚的玻璃，连岸边河底的游鱼和碎石也历历可数。
　　 看看这样粼粼闪金的湖水，一天的疲劳早被刷洗殆尽，世上的一切烦恼都被荡漾干净，他真想融进这玻璃般的水里，成为空明澄清中的一滴。在河之畔，柳荫花语，感受这浪漫而私属的湖畔，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宁静夜晚，皓月当空，平静的湖面中映着一轮金色的圆盘。时值农历三月，微微凉风袭来，柳荫婆娑，地下树影在微微颤动着。悠扬的二胡声和着明月，伴着微风在寂静的夜空画出了一条空灵的弧线。一曲《田园春色》拉完，意犹未尽，接着他又奏响一曲《八月桂花遍地开》……
　　 拉了一曲又一曲，不知不觉，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不知何时，从水面上划过来一叶扁舟，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孩子停船靠岸，轻手轻脚走上来，款款坐在八爷对面，静静地聆听他的演奏。
　　 月光如银，柳荫下光线斑驳陆离，却掩盖不住姑娘白皙俊美的面容。
　　 八爷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二胡独奏的旋律中，继续演奏他最拿手的一曲《二泉映月》。
　　 曲中表现出的欢乐和激情，达到乐器性能的极致发挥，情不自禁地，踏浪而来的姑娘合着乐拍唱了起来。
　　 姑娘的声音轻柔动听，娇中带着几分妖，柔中夹着几分媚，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再一听去，却又如那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细细再听，只觉天阔云舒，海平浪静，令人心胸开阔欲罢不能。
　　 高山流水遇知音，八爷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月光下，八爷惊讶非常。
　　 姑娘莞尔一笑：“我是丹江湖的白龙女啊，你的乐曲太精彩，把我引出了水晶宫。”
　　 哦哦？八爷手一哆嗦，二胡的声调变了音。
　　 八爷感到真的遇见了神仙，翻身就要跪拜。姑娘盈盈一笑，别，别，男儿膝下有黄金，夜深了，各自回去休息吧。
　　 姑娘快步走下堤岸，目瞪口呆的八爷久久愣在那里……
　　
　　 三.
　　 柳堤泛月，高山流水，君子好逑，琴瑟和鸣。春暖花开夜，正是激情浪漫之时，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对少男少女顺理成章演绎着一段爱情故事……
　　 姑娘递给八爷一本线装书，说，自古高手在民间，我听你的乐曲很有些日子了，真心不错，比音乐学院专业人士还要好。不过，你的曲调大部分都是从收音机里模仿的，送你一部龙宫至宝《二胡名曲精选》，你回去好好参研参研，假以时日，你的水平会更上一层楼。
　　 柔情蜜意在八爷的身心里游走，他被幸福左右着，从怀里掏出家传三代的一副翡翠手镯，轻轻佩戴在爱人的手腕上……
　　 多少次幽会，多少次交流，不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是忧郁还是激情，她总能和八爷的乐曲完美应和。虽然她没有十全十美的歌喉，但自从有了他的二胡伴奏，也能够体现一种“春山磔磔鸣春禽，此间不可无我吟”的精神愉悦。心灵碰撞出火花来，八爷常常被她莫名感动。当乐声如弹珠般从他手中滑出，当她的美妙歌喉进入他的耳朵，他只能感叹，音乐真的魅力无穷，这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呵！音乐和她，已经与他融为一体，成为无法割舍的心尖肉。
　　 月圆之夜，暖风习习，被乐曲搅得意乱情迷的两人再也不能自己……
　　 激情过后，两人平躺在柔软如茵的草地上，姑娘拢一拢散乱的鬓发，柔情似水，轻声唱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她的嗓音婉啭动听，简直就是严凤英第二。
　　 “你我好比那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八爷春心荡漾，他搂着心爱的人儿，合唱黄梅戏里的经典戏词。
　　 两人开心地唱着，此情此景，他们真把自己当成天仙配里的董永和七仙女了。
　　 忽然，好像有什么心事戳到了姑娘痛处，她唱：“父王命我回天庭，晴天霹雳起灾星……你我夫妻多和好，我怎忍心董郎夫啊，重返凌霄重返凌霄?”唱到此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
　　 八爷搂紧心上人说，好了好了，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后面的伤心事别唱了别唱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姑娘说着说着，又揉起眼泪，哭得花枝乱颤……
　　
　　 四.
　　 八爷翻过一个身，仍然胡梦颠倒。
　　 又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再次来到柳荫堤上，动情拉动二胡，等待和心上人约会。
　　 波澜不惊的水面忽然间浪花飞溅，睁眼看时，浪花已经两面分开，从水底闪现出一条金光大道。一辆金黄色的豪华马车缓缓驶出丹江水面，车辚辚马萧萧，沿码头朝堤上奔驰而来。马车上骇然坐着一位面目狰狞的巡江夜叉，一群虾兵蟹将舞刀弄枪紧随其后。
　　 八爷心中大惊，赶紧收了乐器要躲。那夜叉高举圣旨高叫：“乐师莫走，丹江龙王有请！”
　　 几个虾兵蟹将连推带搡把他弄上马车，夜叉一扬马鞭，叫声“驾！”马车掉头，直溜溜窜入江中。
　　 八爷惊魂未定，却见车过之处，江水纷纷让路，沿途水下景物，各自一目了然，大鱼小虾，夹道欢呼雀跃，蚌女锦鲤，蹁跹起舞迎接。这排场，简直是接见贵宾的仪仗啊。
　　 不多时，车到龙宫，丹江龙王戴一顶镶满珍珠的黄金王冠，穿一身宽松的锦绣衮龙袍，足登一双厚底朝靴，带领一班龙子龙孙，亲自迎出水晶宫外。见了八爷，携手恭迎他入宫而坐。龙王和颜悦色说：“本王也曾上天入地，也曾赴会瑶池仙宴，欣赏过诸多仙班乐器，但满耳都是霏霏之音，并无特别出色之处。最近月圆之夜，经常听到乐师二胡独奏，果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去，深深感到，天籁之音原是凡夫俗子所创，此曲只有人间有，仙界哪得几回闻啊！本王断定，乐师的音乐造诣，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四海之内，能能望其项背者凤毛麟角。”
　　 立时，龟丞相和满朝文武的随声附和不绝于耳。
　　 八爷汗颜，抱拳谦称多有谬赞。
　　 龙王说，今宵春江花月夜，本王与掌上明珠三公主商议，在龙宫策划一场音乐盛会，欲请乐师上位，将人间盛传的二胡名曲三十首倾囊相授。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薪尽火传，发扬光大，也是娱乐界功德无量之善事。
　　 八爷得此知遇之恩，由是感激。他说，音乐无三界之分，愿以一身薄艺，为龙宫增光添彩。
　　 好戏开场了，龙宫里热闹非常。龙王与万民同乐，水族众生纷纷前来观摩欣赏。八爷调好二胡，在台上轻舒猿臂，二胡一根琴杆顶天立地，两根琴弦连接东西。内弦如男人，沉稳雄厚；外弦如女人，高亢明亮，在阴阳的融合中演绎着天地的绝唱。一串串跳动的音符环绕龙宫轻盈飞翔，端的是箫瑟缠绵，飞扬跳脱，挥洒流畅……
　　 佩环叮当声中，一群容貌惊艳的龙女鱼贯而出，她们步步莲花，个个身姿婀娜，伴随着乐曲载歌载舞。
　　 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曲终了，领唱的龙女一声娇喘，众龙女一齐围绕八爷道了万福。香风阵阵，八爷眩晕，他好像从中闻到一缕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睁眼看时，领唱的三公主正冲他微微含笑，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白龙女啊！
　　 眉目传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人逢喜事精神爽，八爷呷一口蚌女递来的龙井，顾不得休息，又熟练地操起二胡，一曲悦耳动听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便从他指缝间流淌而出……
　　 人神合拍，水乳交融，整个龙宫完全陶醉在乐曲声中，众水族听得如痴如醉。
　　
　　 五.
　　 忽听得龙宫外人声噪杂！
　　 守门夜叉来报：“禀大王，汉水腾蛟带一帮造反派冲击龙宫，他们口称奉嘉泽王的圣旨而来！”
　　 音乐戛然而止，丹江龙王早已大惊失色。
　　 一帮戴着红袖章的五鳖六杂硬闯进来，带头那个汉水腾蛟，身披鳞甲，头有须角，五爪细长，马首蛇尾。它挥舞着一本红宝书，口里念念有词，直唬得丹江龙簌簌发抖，跪地不起。
　　 蛟龙大呼口号：“头可断，血可流，赤龙嘉泽是龙头！敢同恶魔争高下，更向蛇神反潮流！”
　　 随即给丹江龙上政治课：“远闻丹江龙宫，晨钟暮鼓九曲回旋，飘渺之音仿似天籁。滥词淫调，助长毒草泛滥，其四旧意识略见一斑！”
　　 龙王唯唯不敢抬头。
　　 蛟龙用色眯眯的三角眼盯着领唱的三公主：“不过，伟大的赤龙神教育我们，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敌我矛盾用专政的方法解决；龙宫内部的矛盾没有根本利害冲突，只能用说服教育、和风细雨的方法解决。”
　　 汉水腾蛟包藏祸心，拿着鸡毛当令箭，早就对白龙女心怀不轨，他已经不止一次逼迫丹江龙王把三公主嫁给他，并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三公主见到蛟龙的丑恶嘴脸，只觉得一阵反胃，她“哇”的一声哕了一地污秽。
　　 八爷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丢下二胡，赶紧去搀扶三公主。
　　 她忽地拉住他的衣角，泪眼盈盈。八爷心都碎了，不露痕迹地抚摸她的手，又将她散乱的鬓发捋回耳后。
　　 轻轻的一吻落在耳畔。
　　 汉水腾蛟见此眼含醋意，大喝一声：“众卫兵，把这株毒草拔了，今日传播霏霏之音的，这人正是罪魁祸首！”
　　 五鳖六杂凶相毕露，各执兵器就要动手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