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挽不住的乡愁
一、寂寞的胡同
早上出家属院门东大门,一不留神,钻进了东邻西坦村的胡同。可这城里人不叫胡同,叫巷子,比如羊市巷、豆腐巷、戏台巷……其实,连京城人都叫胡同,还是胡同这名儿有味道。你城中村叫巷子,也没见巷子里的人时髦到哪儿去。就像京城住宅小区里一口京腔的“老北京”,照常擤鼻涕抹在树身上,为便宜二三角钱的鸡蛋,起大早去排队,也喜欢贪小便宜!
过了小吃一条街的文化路,向东就进了老北关。西坦村的房子还是规划过的,可这老北关就算是原汁原味的原始村落了。小时候,县城就这么贯穿南北的一条街。每年腊月时节,到了鞭炮震耳的北关集上,也就到了县城的北头儿。那时候的北关大街上,还铺着青石条子,被踩磨得溜滑放光。所以,这北关村,有着久远的年轮了。你看老北关村里那些胡同,横七竖八,五花八门的。有的一头宽,一头窄,就像京城的棺材巷;有的曲里拐弯,像天津大麻花,更像是诸葛孔明摆的八卦阵,一不留神,就会迷路。这不,我想去找寻杜兄的家,转了四条胡同,硬是没找到。让我很是纳闷。想想当年杜兄刚搬来居住,去路西我家喝酒,晚上十点多离开我家,十二点多了,杜嫂电话跟我要人。就是间隔六七条胡同,两个小时没到家,难道借着酒劲找好事去了不成?却原来,醺酒的杜兄胡同里拐来拐去,摸不到自家门了。
如今,杜兄杜嫂去成都哄孙子了,难道也把他那起摞屋的家带走了?再定神想想,分明看着不远处那朝阳下黄灿灿的,就是他房后的两棵老槐树,可就是绕不到跟前去。看着新垒的院墙,恍然大悟,旧宅基上起了这么多新房子,肯定把原来的路堵了。也罢,等兄嫂回来,非灌他们两大杯秦池不可。
多年前,这儿的胡同是何等的热闹。你要去大洋酒店参加喜宴,或朋友聚会,你要去秦池酒厂买批发的酒,你要去木器厂买柴火生蜂窝煤炉子,你要去光华肉联厂买猪下货、猪骨头熬汤,都得穿过这曲里拐弯的胡同,这儿的胡同就像房檐下那多的数不清的输电线路,看似理不清,却总能把你送往理想的去处。胡同狭窄,骑车子,步行才能通过。行人肩膀蹭肩膀,那是常有的事情,无非两人嘿然一笑。当然,听说小青年也喜欢往这胡同里钻,这儿住着附近几个大企业好多的俊男靓女,都希望在这儿蹭出点爱情火花来呢……
早上七点了,阳光从房顶下到地面上漫步。这扁窄的胡同里,除了我的脚步声,再就是几位送空酒瓶、废纸箱的推车子老人。偶有商贩的叫卖声伸头露头,还把人吓一小跳。估计年轻的居民,大都住上了高楼。之所以居民在旧院子里东盖西垒,堆砌得家里满满当当,密不透风,无非是为了旧村拆迁改造时,发个小横财而已。
四五载不在家,县城的路变宽了,楼变高了,还一晃冒出了十多处新住宅小区。而老村子也在变,变得臃肿了,模糊了,让我不认识了。更有亲戚、朋友,甚至老同事,眨眼之间,也阴阳两隔了。俯仰之间,恍若隔世。想想一头华发,两袖寂寥,徘徊胡同深巷的我,就像深海里的一叶孤舟,不免唏嘘叹息。
近处,传来声声公鸡的啼鸣,又有炉灶里柴草的青烟袅袅,这声音,这烟火味,亲切、温暖,不禁勾起了我想老家的胡同,想老娘的心思……
二、北湾,神水湾
山东临朐老家,管水塘称湾。
老家村子里,有北湾,东湾、西湾三个湾。东湾扁长如眉,西湾像鸭蛋儿,北湾深不可测,有故事,有神气儿。
说北湾有神气,是老辈里口口相传的。譬如连阴雨里,有白雾似龙升空;譬如古时候,谁家娶亲办喜事,去湾前烧柱香,说道下,便会有托盘送出碗筷碟子;用完了,洗刷干净,再焚香送回去。后来有人还回些破碗旧筷子,就再不灵验了。其它两个湾,都曾祸害过人,老人说,那是妖气作怪。而这北湾,曾有人跳湾寻短见,人却不沉底儿。
北湾有神气儿,都是在传说里。而我对北湾的神奇感觉,是那湾里的鱼儿。湾不大,水却深,记忆中,很少干涸。这湾里生长着草鱼、鲢鱼、小白鮹和沙咕噜趴,深水里是鲤鱼和鲫鱼。有年大旱,水井打不出水,水湾底朝天,淤泥裂缝像大嘴巴。一湾的鱼儿、青蛙不见踪影,乡里乡亲望湾落泪,心疼那湾里的生灵啊!就自愿凑了几个钱,买了供品烧纸,上香叩拜湾神。初秋时节,暴雨倾缸。满湾的浑水里,大嘴的鲫鱼成群结队。乡亲们惊呆了——真是神鱼,旱不杀呢。
七十年代初,生产队长发号令,发动劳力,大年初一破冰挖湾泥,取肥上麦子。老人们说,打记事起,这湾就没清过淤泥,也一直很深的。为了夺小麦高产,大家伙儿没话说,吃了年夜饭,推车子,拿铁锨,扛铁镐,北湾里大会战。砸开厚厚的冰,小伙子们脚踩木板,将黑臭的湾泥装进小推车,送进麦田里。万想不到,没水的淤泥里,挖出来不少二三斤重的鲫鱼,看着是死鱼,放进水里又会活过来。人声鼎沸里,有老者捋着山羊胡子,直摇头,说,大正月挖湾泥,惊扰了湾神,不吉利,结果,遭到生产队长的责骂。事实呢,也怪了。上过湾泥的小麦,一片疯长,很是喜人。一场暴风雨,没熟的小麦全扑到了,落了个减产的惨局。队长遭到长辈们的数落不说,还丢了乌纱。
北湾,是孩子们的天堂。湾不大,湾水清澈。孩子们游泳嬉戏在湾里,因为神湾从未伤过人,大人们也就放心孩子们在湾里撒欢。湾里的青蛙、蛤蟆多。惊蛰不久,蛙声就来了。湾沿边上,黑黑的墨汁在蠕动,那是小蝌蚪抱团出游。谁家的鸭群跑来,饱餐一顿,剩下的蝌蚪蜕变的青蛙王子,也会挤满湾。初夏时节,一早一晚,呱呱的蛙声一片。湾南岸的邻居说,蛤蟆吵得人睡不着。但听不到蛤蟆叫,黑夜更睡不着。孩子们喜欢捉青蛙,或拿回家喂鸡鸭,或拿小刀剖开,学肉店里卖肉。教过私塾的白胡子老爷爷,晚上拉了个青蛙神的聊斋故事,孩子、孩子的孩子们,再也不敢去祸害青蛙了。
夏日里,孩子们拿着罐头瓶,来湾边弯脖柳树下,摸知了龟儿,捉爬在树皮上的黑咯吱牛。阴雨天,湾水缺氧,湾边到处是张口气喘的鱼嘴儿。你拿张铁橛,狠劲一捞,总会有小白鱼儿蹦上岸来。小时候,我天真得傻气十足。拿把笊篱,拴上绳子,让二弟拽着绳子头,我将笊篱扔进湾里捞鱼,结果只捞上些水藻。几十年过去了,旅居国外的二弟回来,还没忘奚落我一番笊篱捞鱼的傻事儿。
北湾,是妇女们的乐园。每逢早晚,没出工的妇女们抱着衣裳,来湾边洗衣,拉呱。有时候,隔着百米宽的水面,就打情骂俏起来,惹来满湾的笑声。一次,两位妇女拉扯着嬉闹,双双滑进了水湾。被男人们拖上岸来,一位还嘴硬:幸亏肚子怀孩子撑大了,能盛水,要不早被灌死了。那由惊转喜的哈哈声,惊起一群水鸟。
北湾,那是大人们聚会的场所。盛夏时节,家里闷热,北湾湾沿,丝丝清凉。大人们坐在柳树下,乘凉做营生儿。女人们洗衣裳,搓麻线,纳鞋底儿;男人们在古时候传下来的上马石下四櫈、跳达(一种棋游戏),打扑克,海侃神吹。我记忆中的很多故事,就听自北湾边的柳树下。
北湾,曾经风光过。古柳环绕,倒影如画。黄乌鸟(黄鹂)结巢期间,脆鸣婉转。有一年大旱,湾水解决了牲畜的饮水困难。生产队长诗性打发,买来苇草、蒲草,沿着湾边栽了一圈。翌年春天,蒲苇发嫩芽,队长安排专人呵护,赶跑糟踏幼苗的鹅鸭。秋风起了,北湾真的变成了芦苇荡,湾边的花草多了,鸟儿也多了,乡亲们欣喜不已,夸奖队长办了件善事。
新农村建设的春风拂面。新村规划的蓝图高扬,村里三个水湾的使命画上了句号。八十年代初期,北湾萎缩成一个巴掌大的小水坑。鲫鱼等大点的鱼儿没了,只有青蛙还在叫,在弹奏着末日黄昏的凄楚,让人听了很不是滋味。
如今的北湾,已成了片杨树林。因为湾深,没人愿意在此打地基盖房。当下的邻居不再喜欢这北湾的影子,甚至已经淡忘了北湾的往事,可那挺拔茂密的白杨林,却高扬着北湾那曾经神奇的魅力!
怀念你,明澈在心灵深处的北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