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那天，下着绵绵阴雨，爷爷没有去上坟，独坐在门外的炕上，抽着水烟暗自伤神。
　　 屋外的世界，升腾着一片茫茫雾气，整个村子似乎被禁锢了，看不见行人，听不见吵闹。揭开窗户纸，他浑浊的眼珠子里，隐隐约约映射出一座不远的坟头，飘摇着几片花红柳绿的东西——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又在胡闹了吧，他想。
　　 那是老王的坟，已经50多年了，因为是外来户，一辈子单身，膝下无儿无女，这些年来，他的坟还是爷爷给打理的。
　　 门帘还是冬天时候的，很厚，逢着阴天，屋内显得格外阴暗，对爷爷来说，这样的黑正合他的心境。只要一方热炕，比什么都好。他坐在炕上，颤抖的手握着被岁月磨光的铜制烟具，美美地吸着，很享受。吐一口浓烟，烟圈在眼前袅袅舞蹈，他像是一座安静的佛像，被上香的香客们熏出了仙人的味道。
　　 偶尔，吸进气管，他被狠狠地呛了一下，一阵咳嗽，这才打破了僵硬的空气。
　　 推开门，一阵浓浓的烟味扑鼻而来，我一只脚还没有踏进去就呛得咳嗽起来：爷爷，你这是抽了多少烟！
　　 嗯？不多不多，把门帘挂起吧！爷爷放下烟管，使劲地咳嗽起来。
　　 我挂起了门帘，空气很冷，一个寒颤：爷爷，太冷了，散一会就好。
　　 爷爷没答话。他低着头用铁丝疏通他的烟具。
　　 今天是清明，我爸不让去挂花纸，说天下雨呢，我就没去。我说。爷爷放下烟管，揭开窗户纸，他又看了一眼老王的坟，他大概明白了。
　　 今天清明吗？哦，晓得了晓得了。平娃，你老王爷爷的坟是谁上的？
　　 我上了炕，扯过被子蜷缩在里面：是我秀才太爷上的。
　　 爷爷哦了一声，不再答话。
　　 炕不是太热，爷爷穿得很厚，被子上满是厚厚的汗渍——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他的棉裤，是我母亲穿过的，印着花纹，他不在乎这些，出门多时候不穿裤子，就这一件，也是很久没有洗了。
　　 爷爷哼起了曲子，没有歌词，“嗯”字一韵到底，说不出哪里好哪里坏，但听得让人心生凄凉，旋律像极了哭坟的人——我知道，爷爷心里想着什么。
　　 有几回，我想打断他不要哼了，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爷爷是命苦的，年轻时候奶奶娶回家才三年，就因病去世，为了孩子他再未娶。这一辈子，他就跟黄土打交道，如今因为疾病，只好躺在炕上了。
　　 爷爷没有下地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时间，对他来说是漫长的，煎熬的。他天生似乎就是劳作的命，一闲起来就憋得慌，看着野外忙碌的人们，他急的直跺脚，可恨这不争气的腰和腿——这还不够吗？一辈子忙碌，就换来这一身疾病。
　　 而这一切，在父母眼里，好像算不得什么。先前能动的时候，爷爷是个宝，如今老了，不能贡献了，似乎是个累赘了。自去年病倒以后，尤其是母亲的脸，拉得跟苦瓜一样长，爷爷看在眼里，装在心里，没有怪谁。
　　 爷爷不住地哼唱着，我的心也跟着潮湿了，蜷缩在被窝里，一阵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爷爷，甭唱了，你不是爱听戏吗？打开你的话匣子。爷爷好像没听见。我翻起身，拿过他的话匣子，打开，秦腔吼开了，爷爷也跟着哼起来，而声音里依然带着浓浓的涩味。
　　 我跳下床，放下门帘。雾还没有散开，天和地紧紧交织在一起，仿佛低头就是地狱，抬头就能触及天堂。门前的柳树已经泛绿了，黄黄的，像极了一个个新生的婴儿，我想到了自己。那粗老的树干，像爷爷的身躯，硬是托起了一代又一代他的儿女，老树不倒，年年就有春天。而如今，老树就要枯萎了，不知道下一个春天，还会不会冒出新芽？
　　 北方的春天一直姗姗来迟，我知道，河边的枯草也抽出了新芽，孩子们知道，几头老黄牛知道，而此刻的爷爷，不关心什么，他只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死。
　　 躺在炕上，我们没有过多的话语，我知道，爷爷想清静，而且心事重重。
　　 等我醒来的时候，炕上只我一个人，不知道爷爷哪去了。我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也许他到门外散心去了。
　　 下了炕，我朝厕所走去，经过牛圈，门怎么开着？我走进去一看，万万没有想到，爷爷竟然躺在牛圈里！浑身沾满了牛屎，我知道，爷爷又被牛撞了！这可恶的牛，我随手抄起一根棍子，使劲朝牛大腿打了几下。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爷爷拖出门外。我喊了母亲，她一见就破口大骂：怎么搞的？你爷爷就是懒，嫌厕所太远，跑到牛圈解手，你瞧这弄的！我狠狠瞪了母亲一眼：你看不见竹筐被牛踩坏了吗？爷爷给牛填草去了！赶紧把人抬到屋里。
　　 母亲吼开了：慢着！这么脏就往屋里抬？滚一边去！
　　 爷爷醒了，他慢慢睁开眼，刚才的话他似乎听到了：这牛，不能养了！说着他准备站起来，我赶紧把手伸过去，爷爷挥了挥手：不用了平娃，脏。
　　 没事爷爷，来，我扶你。我再次把手伸过去，爷爷还是摆摆手，自己挣扎着翻起来。他踉跄着走了几步，靠在墙上，把身上的外衣脱了。
　　 平娃，我换裤子，你取一件来。我走了。母亲也出去了，她一路吵个不停：叫你小心点，这牛力气大，你老人家命好，不然就撞死了。
　　 爷爷换了裤子，他捂着胸口上了炕。我说爷爷你没事吧？他摆摆手，没事。平娃，帮我把裤子泡水里，我睡一会。
　　 我找来母亲洗衣服的大盆，把爷爷的衣服泡好。
　　 屋外，我清楚听见，爷爷并没有睡着，他不停地呻吟着。我知道，老牛一定撞伤他了。我掀起门帘，两步跨进门。
　　 爷爷，你别装了，老牛是不是伤着你了？哪儿，还疼吗？
　　 整个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牛粪味。爷爷就静静地躺在炕上，闭着眼，听不见一丝喘气声，除了呻吟，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没事，平娃，我睡会。他笑了笑。咱家老牛这是怎么了，我养它这么多年了，呵呵……
　　 我想到了母亲，爷爷不中用了，她就翻脸了，和这无情的畜生一样，看着主人不得势了，也开始欺负人了。种种迹象似乎表明，爷爷真的没用了，多余了。
　　 爷爷，我给你取点药，止止痛。我握着他干瘪的手，心里很难过。
　　 平娃乖，别吵了，听爷爷话，睡会就好了。爷爷没有睁眼，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出去。
　　 那，你先睡，我帮你洗衣服去。我刚转身走，爷爷使劲拍了拍炕沿：平娃，不准洗，不准洗！他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命令我。
　　 我刚要说话，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又闭上了。我只好出去。
　　 不准洗！门外，我又听到他在说。好，不洗不洗。我回应。
　　 进了屋，我告诉母亲，爷爷被牛撞了，他很痛苦，一直在呻吟，要不要看看大夫？母亲没有看我：不要紧，我心里有数，它也撞过我几回。
　　 可爷爷老了，经不起折腾。我大喊。
　　 你吼什么吼，等等看看情况再说。母亲吃着馍，说出来的话也跟着变形了。
　　 我不再理会，摔门而去。
　　
　　 二
　　 也许母亲说得对，第三天，爷爷果然起来了，看不出一点病痛。我将信将疑，爷爷笑着拍拍胸膛：这不好好的吗？
　　 日子归于平静，爷爷还是和往常一样，睡睡觉，抽抽烟，散散步，生活就这么机械式地过着。
　　 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爷爷抽烟被呛了的时候，他会咳出血，不是很红，带着黑色。
　　 他真的被老牛伤严重了，之所以不去看大夫，他大概心里明白什么。
　　 最伤爷爷的一件事，是母亲把他的衣服塞进了炕洞，烧了。她不知道我把爷爷沾满牛粪的衣服泡在了她的专用盆里，她觉得很恶心，一气之下这么做了。爷爷那天起来洗衣服，我原本要瞒着他，可母亲心直口快，冲着爷爷大吼：不知道衣服沾满了牛粪，多脏，这盆以后还能用吗？
　　 那……，那我衣服呢？爷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问道。
　　 “烧了！那还能穿吗？”
　　 爷爷没有回话，他转过身出去了。屋里，我听到爷爷又开始哼唱了。进去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握着烟管，他又开始抽烟了。
　　 爷爷，对不起，是我……我想哭。
　　 爷爷看了我一眼：平娃，你妈说得对，说得对。
　　 他点上烟蒂，美美地吸了几口：上炕吗？
　　 我点点头。上了炕，拿过刀片，习惯性地帮爷爷削点烟的柴棍，爷爷边哼边抽烟，他很少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爷爷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不孝。可我还小，拿她没办法。
　　 后来的一天，爷爷突然变了，变得连所有人都搞不明白了。每天，他起得很早，拿着铁锹来到家里以前的旧场，开始挖起什么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挖什么，我问过几回，爷爷说：没什么，闲得慌随便挖挖，练练身体。
　　 有这样锻炼身体的吗？都这把年纪了，还需要练吗？我不相信，可他一直这么解释，我不得而知。
　　 母亲说，爷爷八成是疯了，他给自己挖坟呢！我气得吐了一口唾沫：他是给你挖呢！
　　 母亲拿起笤帚向我撵来，我大步流星跑出门外，只听得她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小心打断你的腿。
　　 爷爷很孤单，我搬出去和他住一起了，母亲骂我狼心狗肺。我说你才狼心狗肺，爷爷那么辛苦，如今身体欠佳，你们就不管了！母亲气得直瞪眼：赶紧给我滚，以后叫你爷爷给你做饭去。
　　 我和爷爷一起住，一起吃饭，我帮他烧炕。时间长了，母亲叫我搬进去，她说想我了，我摇摇头不去。母亲开始骂爷爷：你给平娃胡说什么了，这孩子中了魔一样粘着你！
　　 爷爷没有说话，母亲走后，他劝我里屋睡去，我没有答应。爷爷说，你再不去，爷爷又要挨骂了！我听到这，才点点头。
　　 每次，和爷爷聊到深夜，我才进屋睡觉。
　　 一天天，爷爷没有停止过挖场，一遍遍，翻来覆去，东边挖西边挖，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找什么？村里人说，爷爷苦了一辈子，如今消停下来，肯定不习惯，他这命啊，苦！有人说，老爷子在选地，死了以后想埋在那吧。有人说，爷爷是不是疯了？有人还说，爷爷在找宝贝。
　　 母亲说，刚好，地翻好了，正好可以种菜。
　　 日子一天天过去，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咳血的事时常发生，而他从来装得若无其事，精神抖擞。没有人知道，漆黑的夜里，陪伴他的，除了烟管，话匣子，剩下的只有老泪纵横了。
　　 他心里实在憋屈，苦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像别人家的老头，几年前早就歇了。可他这把年纪，才消停半年……他不愿多想。
　　 时间一长，不知道从谁的嘴里传开的，说爷爷是在寻找一件宝贝——一个精美的银灯。
　　 村里年长的老人都在疯传这样一个故事：说以前，我爷爷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和回回经常打交道。有一年一天夜里，一个回回路过家里，住了一晚，临走前给我太爷送了一盏银灯，太爷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都不肯收。回回说，你一定要收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其实是为了躲避一帮盗匪，才……好在没有连累你们。太爷这才明白，有惊无险，推脱不掉只好收下。
　　 后来，太爷把这件事告诉了村里一个要好的兄弟，并交代说不要给任何人说起，那人使劲点头答应。可谁知道，不几天，村里都传开了这件事，说我太爷有个银灯，价值连城。更有甚者，说那是个宝莲灯、阿拉神灯，通神灵的，有求必应，能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太爷没有想到，他最可信的兄弟居然出卖了他！而且，更没有想到，事情会被传的这么邪乎。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银灯！回回给他的时候说，你爱抽烟，以后就用这点烟吧。可无论他怎么解释，没有人会相信。一时间，人们疯了一样要求太爷拿出银灯，村里人这么贫穷，要他给神灯说说好话，求些钱财改善生活。
　　 太爷蒙了！村里人这是疯了！这世上哪有这么神奇的宝贝？这不白日做梦！为这事，他出手打了他所谓的挚友，从此两人彻底翻了脸。那人受了委屈，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说：神灯就在他手里！
　　 所有人都乱了，要太爷拿出神灯。没辙，太爷拿出了灯盏，的确很美。他说，就这个，你们满意了吧！人们起哄说，你求求神灯，让我们富裕起来吧！
　　 太爷流泪了：乡亲们，你们太天真了，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最好的财富就是咱的双手啊！那人答话了：乡亲们，这是神仙托梦给他的，他有咒语的。
　　 太爷百口莫辩，说，好吧，你们先回，我明天给大家祷告行不行？都回吧！大伙将信将疑，但个个脸上充满了喜悦，很夸张，太爷看着心里打颤。
　　 这是个祸害，不能留在世上。当晚，太爷把这盏银灯埋在了场里。第二天，人们拿着袋子在门后排好了队，太爷一开门问干什么？所有人都说拿银子！太爷一笑，摇摇头说神灯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哄而上，把家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门挤掉了，太爷受伤了。人们不相信，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神灯。太爷笑了，可以，你们找吧，昨晚神仙托梦说，这里的人太贪财了，他要收回神灯，你们永远不会找到了。
　　 家里被人们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着，只好作罢。后来，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家里，说要找神灯。太爷态度很好，说，你们若是不信我，随便搜。可搜来搜去一无所获。
　　 时光荏苒，神灯的事也被人淡忘了，对于神仙托梦说这里的人贪财的事，他们也渐渐相信了。一阵懊悔，当初不应该那么着急，你看神仙都发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