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小山城，临城有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人家。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一条渡船。老人守着渡船，女孩守着爷爷。直到有一天，两个年轻人先后喜欢上了女孩。可女孩却懵懂，只在梦里采摘虎耳草。爷爷独坐船头，望着月亮将那夜半的歌声听了一夜又一夜……
　　 沈先生的边城故事实在是深入人心啊，以至于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清晰记得。那神秘的城堡，静立的白塔，江边的木屋，应该还在吧？那粗绳横穿的渡船想是早退休了，那里的人们还用渡船过河吗？那山里的虎耳草究竟长什么模样呢？那大老二老住的木楼如今是什么人住着？好多的问题，好多的悬疑，都在诱惑着我。这次有机会前往，虽只能匆匆一瞥，我也不想错过，自然是去。
　　 我们是下午三点多抵达茶峒的。车在广场一处木牌楼前停下来，导游自去买票领证，我们便暂时自由活动。我四处张望，判断自己所处的大致方位。这里是游客中心，也算是景区入口，相当于边城游客的集散地。照《边城》所言，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渔船。可我四顾茫然，并没看到什么如蛇城墙，也未见石头城门，不知它们究竟藏身何处。
　　 古城肯定有。对岸房屋，以及木牌楼进去就是。这牌楼不止一处，临河的上书“边城”，靠山的题有“茶峒”。这牌楼不仅高，还宽，还有木亭两旁陪护，显得很是大气。你看那圆木大柱，那翘翘飞檐，那雕花图案，那层层叠叠的坊顶，那沧桑暗沉的色泽，看起来真是颇有年头。书里有没有呢？却不甚记得了。不管如何，很美，可见建造者的匠心，不愧是边城名片。它们就像古朴雅致的项链饰坠，装点于这青山碧水之间，倒也于岁月赋予的沉稳中，多了一些神气，一些妩媚。
　　 我想，能激发作家灵感的地方，肯定非同凡响。要知道，沈先生笔下的边城，一度是我心中的童话世界，是另一个世外桃源。
　　 按照导游的指示，我们从牌楼入口鱼贯而入。下了河边码头，有船在河边等候。游览方式自选，可坐船，可步行，我选择了步行。倒不是想省那十块钱，一来我是河边长大的，船我可是坐得多了；二来觉得步行更从容，也更方便游览。我想找到那个河边小洲，站在翠翠朦胧悸动的那天晚上蹲的地方，听那个赛龙舟回来肩架几只水鸭子的二老傩送道一声“大鱼咬你”。可这没有河洲，没有河边小木屋，也没发现虎耳草。这只是一条河边栈道，路不宽，有护栏，景点常见，顺河蜿蜒而走，水泥铺成，有木型纹，护栏也仿木头架构而成。途中遇见一城墙拱门，巨石砌成，枯藤缠绕，苔藓小草点缀其上，仰视可见石头城垛，心下疑惑，未必这就是当年古城之门？
　　 河两岸都是挨挨挤挤的房子，几乎清一色的吊脚楼。石块奠基，木桩斜插，有木梯上下，这倒是了。房子大都为木楼，瓦顶飞檐，视主人财力而走。三层两层都有，有彩楼，有栏杆，有木格挡板。商户有，住户有，空置的也有，看上去时代久远，颇有历史。不过，临河一面大都是房屋屁股，看来看去，难见真容，边城里所描写的繁华闹市应与此无关。于是只是傻傻跟着，糊涂听着，看河里摇曳的倒影，看偶然出现的无蓬船，看远处的大桥高处的亭。许是呆了，竟然掉队。本想换道走走，四处转转，可行至一处，领队前方大声招呼，说快来，上翠翠岛。
　　 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随团游的规矩。我不敢迟疑，毕竟人生地不熟，落单不是明智之举。
　　 翠翠岛在河心，得坐船过去。这渡口叫拉拉渡，船叫拉拉船，一粗大钢丝穿船而过，连通两岸。船是铁船，很是空阔，可容数十人，却非机动，须人力拉渡。不过，与翠翠爷爷不同，用的不是手拉，而是槽形木卡。船夫是两彪形大汉，一前一后，手握木卡，身体前倾，随手而搭，貌似很轻松。船行却快，我忍不住好奇，对船夫说想要试试。船夫倒很爽快，将木卡递我，教我方法。我认为不难，说看我的。一上手，却原来并不简单，那木卡一套上钢丝，我便立足不稳，被甩出数步之远，手里木卡也颠颠几下掉落在地，众人皆笑。我不甘心，说再试试。不想这次更是尴尬，我紧握木卡，那木卡却打着旋，被船上柱子直接撞飞。我趔趄几下，差点绊倒，吓死我了。众人齐说，看似简单做来难，得有两下子才行啊。
　　 河不宽，转眼就过。翠翠岛不大，环岛一圈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岛上有石有草木，就是不知有没有虎耳草。桃花盛开，海棠怒放，大家纷纷摆拍，与“翠翠岛”石头合影。沿路而走，至尽头可见一圆形高台，正中翠翠雕像歪头耸立，旁边黄狗依偎在侧，忠心耿耿。据说这岛呈船型，翠翠伴黄狗立于船头，生生世世痴等二老傩送归来。上得岛来，才发现这岛并非在河心，大概是枯水季节，从这边看去，河水浅得都可以看见河床，只需将裤腿挽了，即可轻松过河，说溪流似更确切些。也是，本就一河，被这小岛突兀截了，慌乱间分出一溪，算是交代。而将翠翠移至岛上，想必是看中这里视野开阔，方便瞭望。
　　 岛上除了一些公园常见草木，也没见什么特别，大家有些沮丧，说还赶不上我们的鸭毛洲铜锣湾。我也颇为失望，那个船头剥豆吹笛的翠翠呢？那个梦里听曲满山飞的翠翠呢？你就只能在这里守望等待了么？我有些怨那个傩送了，翠翠不懂，你也不懂么？喜欢就对她说嘛，还走什么“马路”唱什么歌？还夜里唱，还不等她长大懂事就下川东走天下。天保的死与她何干与爷爷何干？人家喜欢的是你嘛，爷爷不就想为翠翠找个好人么，找个她真正爱的人么？你这莫名其妙的傩送，模棱两可的傩送，乱了人家翠翠芳心，却选择逃避，选择杳无音讯，真是坏得可以。我也有些怪翠翠，明明就是喜欢嘛，偏偏一见就躲，偏偏欲言又止，偏偏还老是让爷爷猜，这不成心急人么？还等，傻傻地等，直等到人老珠黄么？直等到老黄狗也要弃你而去么？直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么？这里边没有坏人啊，全是世间的美好，可结局怎么就这么让人忧伤呢？同行的招呼我下岛，说晚了就麻烦了。我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随手摘了路边一棵无名树上的野果，将皮剥了，轻咬一口，那味道说不出是甜是酸还是涩，赶紧吐了，扔了。转头之际，瞥见前方山坡上有一白塔，心想翠翠的小木屋，该就在那白塔附近吧？定睛一看，房子是有，水车也有，却有些不像。目测有些距离，怕是时间来不及，要不该去看看的。
　　 离了岛，到街上转转。但见街上皆木屋，路面青石板铺就，平整如新，当是后来才有。小巷纵横，时见小溪穿巷而过，上有石拱桥飞架，水中倒影青黑，颇合小桥流水人家之意。只可惜水流浑浊，上有浮物残渣泛起，让人顿觉大煞风景。那木楼倒是有些年头，看上去一脸沧桑。有的似已修葺一新，开门营业，不过生意似乎不佳，门可罗雀，店中也难得见人，那些茶楼雅座怕是寂寞孤单，一言不发，一脸颓废。更多的只是一般住户，虽是白天，可大都关着门或上着锁，弄不清是外出了还是已弃住。开了门的，近前一看，光景似不甚好，光线暗黑，看不太分明，但足见主人生活不甚宽裕，有拮据之感。我挨户扫过，希望看到那中寨人嘴里的石碾坊，看到那让傩送在父母和翠翠之间犯难的碾坊主人的后代们。街上行人甚少，难得见几个当地居民，就是有，也无非是些老人孩子，这景象我倒不陌生，各地乡村常见。只是不知，这边城好歹也是一知名景点，弄不懂为何会这么惨淡。心下纳闷，未必傩送兄弟远走他乡挣饭吃的传统发扬光大了？未必当年出走的傩送再没有回来？未必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家业这些老宝贝，他们真的就不要了不管了？没有了翠翠，没有了大老二老，没有了那闲散的生活热闹的集市，这茶峒还是我心中的那个童话世界世外桃源么？
　　 漫步街头，伤感在沉寂中袭上心来。我不知道，那萌动春心的求爱夜曲，那诉尽悲欢的竹管小调，还能再次深情响起么？
　　 木楼已老，傩送安在？边城故事难再续，翠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多么磨人的意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