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和冬梅这对夫妻，在外人看来，纯粹是个夸张的结合——他们既不像天生的一对，也不算地配的一双，不仅因为身高的反差，而且还有性格上的反差。
　　 长寿身高略过一米五，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驼背的原因有三，一是幼年受过的一次外伤导致的脊椎变形；二是长身体的时候，正好遇上全国灾荒年馑营养没跟上；三是为了糊口，跟随父亲上山打野鸡野兔时，经常刨地窝子夜宿。外伤、营养不良加上长期蜷体三方面的作用，导致落下终身残疾。长寿虽其貌不扬，但为人机敏，手勤腿快，是家里响当当的顶梁柱。妻子冬梅，体型很“伟岸”，约一米七八的身高，十里八乡的女人，能比拼的屈指可数。她除了身材很突出，秉性也很特色。一是走路慢，慢得像鸭子移蛋，家里着火了她都急不起来；二是说话慢，听她说完一句话，就等于听一句节拍很长的歌词，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加之她又极为热情，一旦和别人搭上话，就会拦住人家，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问候个遍，那话多得像憋了多年没说过一样，村民们都怕招惹她，走路尽量绕道避让。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长寿这对鸳鸯鸟的相遇，纯属机缘巧合。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某月某日，冬梅的家乡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村上幸存的人们，被迫选择背井离乡去逃荒。冬梅跟着父亲跌跌撞撞来到山夹村，当挨家挨户讨饭讨到长寿家门口时，村干部们正好集中在这里开会。听了这对父女的悲惨遭遇后都很同情，有说大家凑点口粮的，有说凑点盘缠的，但那时候家家都拮据，谁也没有余粮余钱可拿出来周济外人，再说即便人人硬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么一星半点，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于是有人提议，干脆在村上给他们填个户，让他们居有定所自食其力。当大家在七嘴八舌出主意的时候，长寿却盯着老头身边的姑娘愣神。有人见状想逗个乐子，信口喊了一句：“长寿你干脆给老人叩个头，认成岳父大人得了。”此话一出，大家先是看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青年，然后，毫不隐讳地笑成一片。但长寿却认真了，他把队长叫出门，嘀咕了半天后才一起进来。队长有点难为情地拉着老人的手，转达了长寿的意思，问他们父女俩是否愿意落户在长寿家，长寿愿意照顾两位落难的人。长寿看着老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风风火火走出门，不大一会儿扛了半袋十多斤重的青稞炒面进来，放在老头的面前。半袋炒面，在饥荒年代是很金贵的。老人纠结半天，最后咬咬牙，把女儿的手牵给了长寿，自己则死活不肯留下，背着炒面离开了山夹村。长寿就这么喜剧地讨到了老婆。
　　 两口子在人们的狐疑中倒也过得和谐，婚后陆续生了十多个孩子，最终存活了五男五女。这些孩子中十之有七像了母亲，长得高大笔直，其余三个虽矮了些，但比起他们的父亲长寿，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村民们很肯定地认为长寿两口打架，受伤的一准是长寿。但事实真是这样吗？有一次，在一个上百人的场合，长寿用自己的实力，纠正了村民们的“认识偏差”。那天，冬梅因为没有按照他的旨意执行任务而惹恼了他，他懒得费口舌，直接实施武力惩戒。在趁冬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猴着腰绕到其背后，一个离地三尺的弹跳，扯住了冬梅搭在肩上的粗辫子，然后顺势一拽，只费七分力，便将比他高壮很多的妻子拉倒在地，骑在上面举铁拳一阵左右开弓！冬梅抱着脑袋，一边躲闪一边嚎哭讨饶，把自己外强中干、一触即溃的懦弱秉性暴露无遗。
　　 夫妻俩风雨同舟三十余载。在一个夏天的雨后，冬梅在自家门口的巷道里不慎滑倒，可巧“端端遇了个偏偏”，倒地时脑袋端端就落在地上一块屁股大的石头上，而此时此刻偏偏又遇到阎王爷没打盹，于是，冬梅倒地后，都没来得及和家人告个别，就被阎王从现场直接带走。守丧期间，长寿跪在灵堂里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惨淡。
　　 对于长寿来说，另一边天塌了，但生活还得继续，因为家里还有年迈的老父需要他养老送终，还有三男二女五个孩子尚未成家立业。长寿像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一样，昂起头颅挺起胸膛，继续率领众儿女战天斗地，为壮大家业而奋斗不息。
　　 时代多变，人心不古，让长寿郁闷的是，老祖宗一向崇尚的多子多福、家丁兴旺的祖训，竟然被这个风风火火的时代冲淡了，婚姻市场，多子女家庭越来越不受人们的青睐，同时，男方娶亲要出的彩礼，也是今非昔比，年年创新高。三个儿子的娶亲问题，像三座大山压得长寿喘不过气来。
　　 形势逼人，图生存先得破茧自救。长寿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的毅力，放弃了聚拢众儿孙共享大锅饭的家庭模式，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场削减家庭人口的壮举。首先“砍掉”的是两个已成家的儿子，让他们携家带口搬出去自立门户，一同带走的还有五分之二的锅碗瓢盆和房屋家产。分家后不久，有人上门给四女儿提亲。四女儿年纪还不满16岁，上面还有俩哥哥没结婚，长寿本来想回绝，但听说男方家有五十多只羊，于是动了心，觉得女儿嫁给这样的家庭，吃穿不愁应该很享福，再说结下这样一个富亲家，也好给自家帮衬一把，于是乎，婆家的偏僻地方条件、女婿的憨傻木纳，作为“小遗憾”忽略不计。从说亲到出嫁不到半个月，这桩婚姻就速配成功，长寿也在多次交涉中，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彩礼钱。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几个月后，四女儿被女婿打得偏体鳞伤，回娘家哭诉他当爹的当“人贩子”把她卖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功近利的草莽决定，给女儿种下了饱尝一生的苦果。
　　 俩儿子分家，四女儿出嫁，家里的人口一下减少十口，这是自冬梅走后的半年时间，他完成的阶段性目标。家里还剩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加自己和老父共六口人。长寿的第二个奋斗目标，是解决老三儿子的婚姻问题。老三因为父亲的基因占比过大，身高很勉强，容貌也有些猥琐，因自惭形秽，性格怪癖暴躁，且里外不大和群，这些客观和主观的原因，导致谁也不愿意为他牵线做媒。一晃三年过去，儿子们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胡子拉碴，长寿的眉毛都急白了。情急之下，他又有了用幺女儿一对一换亲的念头。走“换亲”这一步的，一般都是有“问题”的家庭，要么地方条件恶劣，要么家庭条件赤贫，或者人长得歪瓜裂枣。长寿看着自家俩孩子，觉得对不住花容月貌的幺女儿，但是，自家又没有经济优势，地方条件也属山区，权衡利弊，只有这个策略能解燃眉之急。
　　 长寿想换亲的事扬出去后，前来应征的人家络绎不绝，结果全部印证了上面三个条件，没有一个让他看着中意的。因有四女儿的前车之鉴，长寿提高结亲要求，尽量减少幺女儿受委屈的程度。在一看二查三等待中，时光飞逝，一晃又是几年，合适的亲家一直没碰到，提亲的人却销声匿迹，无人问津了。三十三岁的老三已经熬成大龄了，年龄相差不大的老四老五紧逼其后。长寿终于挺不住了，亲自到邻居和亲戚家去托媒，条件一降再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愿意登门提亲了：男方家境虽好，但有婚史，膝下有一小儿，拿来换亲的妹妹有腿疾。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家终于达成协议：长寿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嫁给年龄大十多岁的男人做了孩子继母，长寿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老四儿子，迎娶了有腿疾的女子做媳妇（对方嫌老三为人处事不“灵活”看不起眼）这一锤子买卖长寿觉得很吃亏，所以心里很窝火，一口气一直顺不过来，使得本来就佝偻的身材，因为消沉越发显得衰颓。他每每看到老四媳妇就闹心，媳妇娶进门不满一个月，他就让小两口搬出去住。
　　 有人劝长寿，赶快让老大不小的老五儿去做上门女婿，长寿开始的反应很激烈，认为上门女婿那是卑微的“下嫁”，堂堂男儿不逼到绝路，谁愿意去走这一步？我长寿既然生得起儿子，自然也就养得起儿子！在这样的价值观支撑下，长寿一边拉账累债地筹备着娶儿媳的资金，一边坚定不移地给剩下两个儿子托媒说亲。无奈家徒四壁，再加老少孙三代人四个光棍，谁谁都拒之千里。真可谓：说亲难，难于上青天。经过苦闷彷徨的洗礼，长寿终于向现实低头了，抹着泪同意三十而立的老五儿去倒插门，给别人当儿子守忠尽孝。
　　 老五儿“嫁”出去的当年，长寿84岁高龄的父亲也享尽天年寿终正寝。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最后只剩下行为怪癖的三儿子和沉默寡言的长寿爷俩四目相对。青春易逝，岁月无情，长寿在踌躇岁月中走进了73岁，老三儿子也进入不惑之年。老三每年出门打工，长寿在家赶着一头和他一样老的黄牛务劳几亩薄田。这年秋天，到牧区给牧民修羊圈的老三早早回家了，一同进门的还有一对母子：女人身着长袍，满头梳着密密麻麻的小辫子，小男孩六七岁，皮肤晒得如同古铜。俩人的汉语表达，仅限于几句打招呼的常用语——纯粹的牧区藏族。面对父亲质疑的眼神，老三解释说，这女人的男人两年前病死，母子俩在牧区生活的很艰难，愿意跟着他过日子。
　　 老三终于有个家了！长寿高兴得竟然抹起了眼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做梦也想不到老天会这么来安排！这下，他终于掀掉了压在心口的最后一块大石头，当夜他搂着那个可爱的“小黑炭”，激动得一夜无眠。他寻思，按照当前的市场价，娶一个媳妇光礼金就要一万往上说，还不包括女方家要的金银细软和其他什么洗衣机、彩电之类的硬货。既然现在进门的是二婚，也没有娘家人索要礼金，但也不能就此委屈了人家，起码得花个一半的价来张罗这件事。首先要摆几桌酒席，一来表示对这对母子的正式接纳，二来要给亲戚和乡亲们一个“交代”——他家老三成家了。其次还要挪出点钱，给儿媳妇购买几身衣服，置办几件像样的床上铺盖。其三，“三金”送不起，至少也得送一金，最便宜的金项链也得千儿八百，这个他长寿父子俩哪怕借贷都要给人家买。
　　 第二天一早，长寿就把老三儿子叫来，和盘托出自己的周密筹划。三天后，所有受邀的亲戚和乡亲们，参加了长寿家举办的隆重婚宴。酒桌上，长寿带着儿子、媳妇到每个桌上敬酒，敬完一圈后，他又自个儿接着敬二圈、三圈，不管男女老少，能喝的，不能喝的，他都举杯先干为敬。也不知喝了几斤几瓶，大家看到的结果是，他人事不省地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夜。嘴里呓语不断，表情时悲时喜，情绪时急时缓，那神情仿佛正徜徉在一个苦乐无常、深浅莫测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