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二月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塞外的早春却和严冬没有多少区别。脚下的蓬蒿依然枯黄，只是经过风雪的洗礼，更增添了几分苍白，没有丝毫的生机。小草和蛰伏在地下的虫子，大约现在还做着冬天的梦吧？不过，你要是用心去看，也能发现塞外早春生命的涌动。放眼望去，现在虽然还没有绿意展现，但空气中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天空不再是冬天的那种寒冽的浅蓝，从地平线起，是白色很重的淡蓝，往上逐渐变成湛蓝，仿佛深秋时候的深遂。阳光洒在身上，已经感觉出几分的和煦。
　　 几株高高的依然没有叶子的杨树和榆树稀疏地点缀在远处。树下几座农家小屋像是无意却也有序地错落在其间，树和小屋嵌在淡蓝色的背景上，极像一幅雅致、清新的“塞外早春”山水画，给人以恬静的感觉。
　　 走近细看那些杨树和榆树，也极有风致。没有树叶的杨树，在早春一点也没有深秋时哀伤的感觉，树干和树皮的颜色，从苍灰中泛出几丝绿意。聚拢在一起向上的树枝，整体像一片夏日里叶子的脉络，也像一位沐着春风向我们走来风姿绰约少妇的倩影；被春风吹醒的榆树，竟然有着梅一样的美。榆树的枝干，不像杨树那样乖巧一致向上，它们或盘旋虬然，或斜插刺向天空。枝头上点点孕育着榆钱的暗红色细小花苞，我想象它们就是梅花的花蕾，看似没有章法，却有一种稀疏错落的美。
　　 最富有生机的要数那些一丛丛并立在沙丘上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沙柳了！大约它们是塞外最早感知到春天的植物。沙柳的枝条已经变成了透着油亮的深红色，枝梢上的半尺多已经显出翠绿。它们在春风中舞动着自己袅娜的身体，在塞外春天的眼里，它们就是一群红衣绿衫舞蹈着的江南少女，让人感动生命搏动的美。
　　 守候了一个漫长寒冷冬季的喜鹊，此刻也显得特别的兴奋。有几只忙碌地修着它们的巢；有几只用它们的语言向路人“喳喳”地叫着，仿佛要把它们知道的春天喜讯迫不及待地告诉人们。显然，它们把自己当成塞外的布谷鸟了！我友好地对它们拍了几下手，谁知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倏地一下，那群麻雀飞向了天空，飞到大约它们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春天来了！
　　
　　 一、春日遐思
　　
　　 桌上的日历早已翻过春分，走在街上仍能感到春风那种穿过身体的寒意。不过在春温柔柳枝微拂下的寒意，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再没有冬日那般穿透身体的凛冽。
　　 前两天，接放学的女儿回到小区，女儿有些惊奇地说：“爸爸，小草长出好高了！”是啊！小区草坪向阳处的早熟禾已经冒出地面一寸多高，鲜亮的嫩绿不禁让人眼前一亮，心里一亮。抬眼望去，饱含春意的山桃花花蕾早已悄然挂在枝头，宛如害羞的少女；高大新疆杨上绽出紫红色的柔荑花序，就像塞外蒙古汉子饱经风霜的笑脸。
　　 不知什么时候，心似乎开始冬眠起来，忘记了看春、盼春、望春。小时候总觉得春天来的太迟，太迟……“春江水暖鸭先知”，塞外，最早知道春天的，大约还是那些调皮的孩子吧？我记得小时候刚刚能感觉到春天暖意的时候，一大群孩子便在田野里翻动寻找着春天的信息。孩子们在已经变得疏松的土壤里找一种叫“辣麻麻”的根（“辣麻麻”音，俗名。学名：狭叶独行菜，十字花科二年生草本植物）。运气好的话，还能掘到一种叫“旁浪浪”的根（“旁浪浪”音，俗名。学名：老鹳草，牻牛儿苗科二年生草本植物）。“辣麻麻”的根长得白白的，嚼在嘴里味道辛辣，余味稍稍有一点甜意；“旁浪浪”的根则不然，颜色紫红，甜甜的稍微有点涩涩的味道。回想起来，那时的心情要比味道重要的多。
　　 有一年的春天，我和女儿散步，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便在道边的花池里寻找起来，不一会儿便挖到了“辣麻麻”和“旁浪浪”的根，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擦干净递给女儿。女儿带着一脸的疑惑问道：“爸爸，这个真的能吃？”我便给女儿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女儿将信将疑地慢慢嚼着，表情不亚于在吃一种味道怪异的药。女儿皱着眉头努力地咽了一口，然后说：“难吃死了，爸爸，你们小时候真可怜！”我接过女儿剩下的部分，慢慢的嚼了嚼，的确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不过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的乐趣。
　　 斗转星移，白云苍狗。秦时明月笼罩下的春天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春天；汉时灞桥的垂柳微拂着的孩子，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孩子。现代都市里钢筋水泥建造的森林，禁锢着人们曾经温暖的心，硬化的行道路下压抑着小草春天的梦。儿时的快乐，不可能再复制在女儿的身上。看着繁重课业下压抑着的孩子，虽然他们现在有着丰富的物质享受，但他们哪里有我曾经虽然贫穷但心底却有无尽希望的快乐呢？
　　 曾经读过一个故事，孔子一个叫子路的学生，遇到一个人。这个人问：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学者孔子的学生，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一年有几季？子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四季，那个人坚持说只有三季。两人辩别了半天，最后那个人说：咱们别辩了，去问问你的老师孔子，他说三季你就向我磕个头；他说四季，我就向你磕个头。子路高兴地和那个人去问孔子。孔子问明了缘由，看了那个人一眼说：一年只有三季。
　　 子路无奈地向那个人磕了个头，那个人得意地望着子路头也不回地走了。子路满脸狐疑地问孔子：老师，难道您也糊涂了？一年有四季啊！孔子笑着说：你没有看到那个人脸色微绿吗？他是个螳螂人，一年只能看到三季，你和他争辩什么？故事的原意是在我们争辩的时候，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于无知的人，我们表面上认同他们的观点，只当他们是螳螂人罢了，大可不必去耗费口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某种意义上，我们也不是被世俗蒙蔽着双眼的螳螂人吗？“春有百花秋望月，夏赏凉风冬看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什么时候能有这般的禅意在心头？
　　
　　 二、城市里的春天
　　
　　 不经意之间，绿意已经挂满了枝头。杨树的叶子长成了小小的心形。柳树已不再是初春那朦胧的绿，细细的叶子，妆点了满树的碧绿，柔弱的枝条在微风中摆动，显出了柳的多情。初春灿烂的山桃花早就被春风吹落，剩下一树的嫩绿。梨树悄悄地把雪白的梨花突然开满了枝头，来的让人有些惊讶。满树的雪白，似乎消融了心里一冬的阴霾。从修剪整齐的绿篱里，伸出了几张耐不住寂寞的笑脸，淡紫色的是丁香花，金黄色的是蔷薇花。看着不远处榆树上一串串碧玉似的榆钱，特别想爬上树摘一串，好送给女儿，能让她尝到春的甘甜。
　　 地上的小草早就把绿色铺满了春天。早熟禾像个急性子的孩子，早早地抽出了它小小的穗子；苜蓿草新长出的羽状复叶，像一片片吉祥的三叶草；紫草淡紫色的小花也在开着，米粒大的花小的可怜，假如不留心，根本不知道它也在迎接着春天；狭叶独行菜锯齿一样的叶子，围成了一个个车辐一样的圆，像是春天印在地上的印章；最美的就是蒲公英太阳一样的花朵，在草丛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一阵还有几丝寒意的微风吹过，把我的思绪从绿意中吹到了蓝天。忽然想到很久没有看到南来的大雁了！不知道是大雁抛弃了喧嚣的城市，还是城市破坏了它们静谧的家园？小的时候，春天总能在千里碧霄上数着一行行的雁字，印象中它们悠长而又高亢的鸣叫，现在觉得是春天最美的音乐。
　　 城市里的春天是植物告诉我们的。城市里的人们渴望着心里的辽阔，总想把草原搬入城市。但无论怎样设计，怎样美化，城市还是城市，变不成草原。满眼的绿色，掩饰不住内心的寂寞。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首日本歌曲《北国之春》来了，那略带忧伤的异国旋律，不禁使我又有些黯然，远在他乡的母亲，异地工作的大哥，在同样的春天里，你们都还好吧？
　　
　　 三、拾起一片跌落的春天
　　
　　 没有见过江南的春天，总是幻想着江南初春的模样，想象着她应该是一位婉约的处子，风姿绰约地从白堤上缓步走过。她应该着一袭淡色如绿柳一般飘逸的长裙，撑着一把淡淡桃红色的花伞。随着她娉婷的缓步，一路上绿了岸边的柳，红了陌上的花。可惜，没有见过江南的春，只能幻想着江南春的模样。
　　 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北国的春，我想他应该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他听到了初绿的嫩柳敲打窗棂的声音，却总是迟迟不肯从梦里醒来，偶尔他在微醒中露一下笑脸，于是便绿了街边的柳，红了山上的花，小草也凑着热闹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绿绿的嫩芽。远远望去一片绿意，但当你走近时却发现小草好像和你捉迷藏似地在一片冬日的枯黄里隐匿了身影，正所谓草色遥看近却无。
　　 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会喜怒无常。明明是晴空万里春意融融，谁能想到刹那间他哭闹的情景？漫天雪花在狂风中飘舞着旋转，一株株盛开的山桃在风中可怜地摇摆，调皮的孩子似乎要执意收回他曾经给予的微笑，哭闹着要吹落那一树的芬芳。风吹梨花花欲落，雪打桃红红更红。这大约是只能在塞外才能看到雪花与桃花共舞的奇景吧？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总是有着许多的惋惜和感动。惋惜的是那一地被吹落的桃红；感动的是在风雪过后，山桃灿烂依旧。儿时只知道盼春，不懂得惜春。自以为折回了山上的桃花便是折回了春天，哪里知道那是对春深深的伤害！年轻的时候，知道看春，不懂得悟春。自以为在春里写几句为赋新词强说的春愁，便是感悟到了春天，可谁知道那是曾经是对春天的一片浅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谁能真正悟到诗人对春天的感悟呢？
　　 梨花或许不知道自己有一种雍容的气质，在阳光下笑着，一树的洁白；山桃花也许知道自己的妖娆，向路人展示着自己的娇媚。狭叶苦卖菜、打碗花不卑不亢地把花开在路边，她们知道，自己也是春天。只有老鹳草似乎有些羞怯，把自己小小紫色的花开在草丛里，如果不细心，还真的看不到她的芳影。
　　 或许，春天就是春天，花儿就是花儿，无所谓伤，无所谓惜，看与不看，她就在那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所有的伤春，大约只是一种总被无情恼的多情吧？看着一地的落花，知道春将逝去。忽然想起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又译作《最后的长青藤叶》）。小说中贝尔曼老人因为肺炎在医院去世了，人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他的鞋和衣服都湿了，冷冷的。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还亮着的灯笼，一个挪了位的梯子，几支散落的画笔，还有一块混着绿色和黄色颜料的调色板，人们无法想象他会在天气这么差的晚上去什么地方。一个心里装着春天的老人用自己的生命在墙上画了一片永远不会凋落的树叶，同时老人也把自己的春天永远画在了女孩的心底。
　　 老人的善良，因为他心里装着整个的春天；姑娘的多愁善感，因为她太在意自己的秋天。我们如何能拾起一片跌落的春天，把她永远放入自己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