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年夜饭，万小春收拾行囊出门了……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考察，万小春终于下定决心，将今年新春的第一站锁定在五十公里之外的箐口。
　　 箐口是乌江边上的一个移民小镇，街道长度也就一公里许。镇上的人大多是从乌江上游构皮滩水电站的淹没区迁徒而来，仰仗政府的安置补贴，看上去这里的人们大多殷实富有。街道上的人们似乎很时尚，年轻的姑娘、小伙效仿着城里人的生活，一进入傍晚，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热闹非凡。街道两边新开的KTV时常是人满为患，原本落后的山野小镇也时常被一阵喧嚣所覆盖着，喧嚣之声几乎可以赶上当年的大上海。
　　 万小春到箐口镇街的时候，还只是晚上十点，新春送财是需要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时间还差两个小时。于是，万小春凭着自己早年的经验，在镇街上来回的溜达，看起来是慢不经心的闲逛，事实上他这一来一回的走动，早已把街道之上富庶的人家作了筛选，并锁定一户高端大气的楼舍作为新年的开篇。好些年没有从事过这个行当了，于是他将原有的祈福的说辞根据该户人家的情况做了一再的修改，反复的念叨，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了，才胸有成竹的等候在主家的财门之外……
　　
　　 二
　　 春官送福是乌江流域的传统习俗。大年初一，春官清早起床逐家逐户送去新春的祝福，为新年平添不少喜气，深得人们的喜爱。如果说春官具备现编现说“见指打指”的绝活，那就更得人们的垂青啦。一个一流的春官从大年初一到上元节收官，挣个万二八千不在话下。只是自古以来，人们把春官归在三教九流之列，一般的人都不肯从事这一营生，而从事春官的人还需要有很好的口才和应变能力，因此，只有一些落魄的读书人才肯去做这档子事。
　　 不过那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如今的正月里，也有人拿着身骑白虎广招财的赵公明画像，挨家挨户的赠送讨些喜钱，可真正的懂得这一行规矩且把那种传统习俗演绎得到极至的似乎已经没人了。即便是最后坚守的万小春也有十数年没有张过口啦，每每想到这些，万小春阵阵纠结。毕竟，万小春对春官这个行档有着极深的情结。
　　 万小春家的春官手艺是祖传，还是他的曾祖父那辈就已经远近闻名啦，父亲那辈，提起手艺人万春官人们更是伸大拇指。万小春自幼读书不长进，但对父亲的春官手艺却是十分推崇，把祖上留下的那些春官送福的书背的滚瓜烂熟，尤其是现编现说的技艺更是让人们十分佩服。于是，万小春十八岁开始就与父亲一道闯码头。每年年夜饭一过，父子俩便分头出动，一直要到元宵节才赶回家。父子俩相逢在家里的时刻自然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刻，一家老小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围在火炉旁清点一个春节下来父子俩各自的收获。初出江湖时，万小春一年的收入总会比父亲少一些，渐渐万小春的收入一年一年比父亲多了起来，直到父亲年老不再出动，万小春便秉承着万氏家传的春官手艺。
　　 万小春之所以叫万小春，是人们把他与父亲区分开来。父亲叫大春，他自然就只能叫小春啦。万小春原本有自己的名字——万忠杰，可这个名字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得很。后来办身份证时，镇里户籍警走村入户户籍统计时万小春正好不在家，民警竟听信阾居把万小春作为他的真名登记起来了，万小春知道后对此也并没表示什么异议，于是万小春之名便一直使用到今天。
　　 万小春做春官闻名方园几十里，每年正月初一凌晨起到元宵节回来，万小春的收入少说也要顶上别的人家小半年的收入。因此，在别的人家都感到艰难的那些年月，万小春的家里自然宽裕一些。万小春也知道春官在人们看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营生，万小春顾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这个来钱快，儿女们上学也正需要钱。要不他的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怎么能都上完大学呢？如今大儿子在县上做局长，二儿子在中学当老师，最小的丫头刚从新闻学院毕业在电视台实习。
　　 自从最小的丫头大学毕业之后，万小春便把春官的手艺给停了。原因很简单，一是自己现在没什么负担，儿女们时常给钱回来让老两口衣食无忧；二来春官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当，也想给有头有脸的儿女顾及些面子。老大曾说：爸，你老人家缺钱就吱声，春官就不要做了。万小春知道儿子之所以没把话说得更难听是在顾及他的面子，再说自己现在的家境也真的不用那么辛苦的去奔波。于是，万小春渐渐的放弃了这祖传的技艺。
　　 可每到过年的时候，万小春的嘴又总是痒痒，心想这么好的机会不练练口总觉得有些荒废。再说，这些年，他将历年农村的变化整理出许多新的段子，就愁没有找到一个施展的地方。于是，万小春一直想找一个偏远的地方重温一下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春官送福。一个偶然机会，他路经箐口便萌生出到这里重操旧业过把瘾的念头。
　　
　　 三
　　 大年三十夜的箐口更是热闹非凡，小镇上空的烟花整天家的飞舞，把山野与镇街浸染成彩色的世界。人们始终充满在忙碌与激情之中，根本没人关注一位年老艺人的涉入。直到观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人们跟随主持人倒数十个数，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个时刻，街道的两边那些紧闭的堂屋门吱嗄吱嘎的接连打开，随之而来便是开门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响起，震耳欲聋、响彻云天……
　　 万小春守候的这户人家并没最先打开大门，但他却没有改弦更张。凭直觉，这户人家一定居镇上的首富之列，那三层彰显着浓郁黔北民居风格的别墅式小楼，在各种光影映照之中晶莹剔透、金碧辉煌，既雍容华贵，又典雅清新。随着镇街那此起彼伏的新年开门之声，一位年老的长者带着一群孩子开门来了。老人表露出来的是惬意与虔诚，孩子却更关注那一串串红红的挂鞭。万小春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情景是那么的熟悉，简直就似他每年带着孙子们开财门的情景重现。老人指引孩子们向祖宗献了敬茶，燃了纸钱之后才让孩子们燃放那早已准备好的鞭炮，把那一年一度的开门仪式主持的凝重而庄严。
　　 万小春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用红纸印制的招财喜贴，右手拄上一根用竹根做成的拐杖，一边朝主家的大门走去，一边扯开嗓子吟唱开来：
　　 远看青山雾沉沉，近看华府一座城，主家住的新楼宇，灯火通明富贵人……
　　 万小春嗓子哑了这么些年没有送财神了，刚开口稍有些迟钝，稍后便也流利了许多。主家的老人见有人在新春开门之时送财而来，自然十分高兴，一边招呼万小春屋里坐，一边为万小春装烟倒茶，好不热情。
　　 孩子们没见过这阵势，一开门就有一老头儿在门口编一些顺口溜在那颂唱，而每句话都让人听了很舒服，自然有了兴趣，尤其是看见爷爷如此热情就更是好奇了，于是赶忙跑进屋里去告诉他们的父母。屋里玩牌抑或看电视的人们似乎早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有人说现在还有送财神的，真是稀奇。听了孩子们的话说是一老头儿。于是有人补了一句：这行当也只有老头才会了。
　　 这家主人本大方，进屋就把烟来装，叶子烟来两头尖，支人待客它在先，不说烟来便作罢，说起烟来有根生，三藏西天去取经，带回种子三两斤，先在皇家田里种，后在百姓土里生……
　　 主家人兴财又发，进屋送上大碗茶，茶本林间野生物，烟熏火燎进堂屋，除去野性与异味，敬祖待客添口福……
　　 老人深知春官之苦，大冷天的风餐露宿，也就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因为春官对主人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要能够表述，心想给他些钱让他走了算了。于是便从品袋里拿出一百二十元钱递给万小春，万小春顺手接了却没有往袋子里装，而是又对主人给的利市钱进行了一番说词：
　　 主家利是月月红，世代儿孙称英雄，好在今年润年岁，月月红利月月逢，主人添到一百三，儿子儿孙坐高官，主人添到一百八，年年发来月月发……
　　 老人笑笑，一边叫万小春休息，保护好嗓子，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拾元钱奉上，万小春笑笑接了正欲道谢出门。不想孩儿们见自己的爷爷的任何动作春官都要有所表述，于是来了兴趣，便把自己口袋的刚刚得到的压岁钱也掏了出来，递给万小春，万小春看到这帮可爱的孩子犹如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们，于是一边从他们手里接钱一边说着他早就烂熟于心的那些说词。
　　 这位小哥好英武，行事作风如猛虎，它年入得军学校，不做将军做侍郎……
　　 这位小哥好俊俏，面相老诚心里笑，待到二十添异彩，蓝袍脱去换红袍……
　　 ……
　　 老人见孩儿们没完没了的与万小春纠缠，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阻止大家再提问题，在孩儿们依衣不舍之中送走了万小春。
　　 万小春去的第二户人家是一位暴发户，那男人斗大的字不认识几筐，堂屋里附庸风雅的挂了好些字画，粗通文墨一看便知粗糙得很，却又自以为是。万小春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类人。递茶装烟那些常规的套话之后，主人将一本房产证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并在房产证的下方压了厚厚的一叠百无大钞，少说也有一千元。万小春知道这家主人与其是要考考他现编现唱的能力，不如说是要显摆自己，讨些恭维而也。万小春何许人也，这小小难题自然是难不倒他。只见他微笑着走到主人摆放的房产证跟前，勿需绞尽脑汁顺嘴就来：
　　 主家主人好风光，有山有水泛清凉；祖坟占踞风水地，如今富甲这一方；山有林木水养鱼，早年高楼沉水底；政府以钱作补贴，修房造屋一串串；自家占踞龙脉屋，出售出租几十间；既得名来又获利，日子过得赛神仙……
　　 说到这，万小春看看四周无人，用狡黠的眼神看着主人，压低声音轻声的说：
　　 二孩政策已放宽，主家人丁必翻番；它日寻得妙龄女，翻云覆雨在外边；家有娇妻外有情，不羡鸳鸯不羡仙……
　　 主人听了自然满心欢喜，顺便还从手包里扔了一包还未开封的福贵给万小春……
　　
　　 四
　　 万小春一口气走了十多户人家，口袋鼓了起来，现在每户人家都富裕起来了，出手自然也很大方，万小春初略估计一下，小说也有好几千块，但他真正兴奋的不是自己赚取的钱财多少，而是丢了多年的手艺重新得到了人们的认同。眼看天色渐渐亮了，万小春知道自己不能在大白天招摇过市，连忙往场口的方向赶去，顺便又送了几户人家，然后悄然离开了箐口。
　　 万小春回家悄悄和老伴说了这事，老伴属那种老实本份之人，没有表示什么态度，只说别给孩子们丢脸。万小春心想这事不显山不露水，去的又是一百里之外的箐口，铁定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万小春已经决定把赚来的几千元钱捐给村上的老年说唱艺术团。老年艺术团团长赵老师之前是曲艺爱好者，退休之后约了一帮老年人自娱自乐，因表现形式新颖别致，经常受邀在村上或镇里表演节目。万小春很想加入这个团体，无奈自己无一技之长，不好向赵老师开口。近来他看到网上或电视上那些脱口秀节目，认为自己送财神的那些段子堪与其媲美。这次将自己重操旧业挣来的钱悉数的捐给团里，自然是想获得露脸的机会。赵老师见万小春一脸的真诚，说你不是曾经做过春官吗，没准传统的东西更受人们的欢迎。万小春笑笑谦虚的说，说好多年的事了，再说那是乡俗俚语，恐登不了大雅之堂哟。其实他的心里都有些迫不急待啦。
　　 万小春正式加入村老年艺术团是大年初三，艺术团的老哥们在村里的万氏宗祠摆开了阵势，准备唱三天的大戏恭贺新春。万小春因为自己的加入乐得屁巅屁巅的，尽管此时的他还只是在团里跑跑龙套，那即将开启的艺术生涯足以让他兴奋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万小春正和团里的人们搬桌椅搭建舞台，突然电话来了，打开一看是女儿，声音有些调侃：老爸，今年的年过得咋样，累坏了吧？万小春不知女儿何出此言，因为正忙着就嗯嗯唧唧的应付着，说还行还行……女儿说你就没有外出过？万小春说没有，一直在家呢。女儿说我们电视台收到春节活动的视频，里面怎么有你呢。万小春说，怎么可能，你可能认错人喽！
　　 万小春嘴上硬，心里却虚了，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女儿所指什么，如果是指村上的艺术团不是还没开演嘛，再说里边也没有自己节目呀。他有些懵了，他说哪会哟铁定是你看错了。女儿说我台今晚七点钟播出的节目，你不妨收看一下吧，我才不相信连自己老爸我都认错呢。
　　 晚七点，万小春真的等在电视机前，忽见当地电视台百姓栏目里播放着一则关于各地民俗的节目，画面上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精神抖擞的站在一户别墅小楼的门前，振振有词的演绎着那传统的新春送财神民俗。万小春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自己为了保守秘密不辞辛劳的跑那么远，谁知自己在送财神的过程中让人录了视频，还发到了电视台，他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女儿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老爸，这下赖不掉了吧，其实我爸表现得挺好的。万小春说你别取笑你爸了，不知是哪个不着调的录下来的，这要是让你哥他们知道了还了得呀。女儿说：爸，你都不知道，我们台长看了这段视频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口一个“难得”，还说要请这位老人到电视台录节目呢。你知道不，你所做的事正是县里列入“非物质文化遣产”抢救和保护的项目呢。
　　 万小春懵圈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五
　　 半月后的一天，万小春被请到电视台做现场专题节目，面对全县几十万观众，他扯开嗓子开始了他压抑了多年的新春送财神的说唱……
　　 观众席上，老伴和儿孙们正充当着忠实的观众，唱得高潮处，下面暴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