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吼风岭(小说)
有谁听过那样的吼声呢?所有在吼风岭的人都惊到了,都挺绷了身子,耳孔扩张到极限,耳朵拉直,像警戒时的跋鼠。吼声分明不像吼声,但谁都知道那是吼出来的,像一支巨笛,有人吹响了它,那声音像一帘子珍珠瀑,把吼风岭兜了。
听过晨练大爷的吼声,那完全是青菜牛肉,两码事。那大爷的吼声往往是这样的:啊——啊——啊——单调,张嘴、提气、吼出,再提气,吼出,连续反复,直憋的脸成猪肝色。那声音毛糙,到最后气绝音衰。晓得那大爷是练肺活量,求得是延寿。也听过农村里女人的吼,站门口、村口:哎——XXX——归来吃晚饭哎——贪玩远去的孩子就丢开玩伴,晓得饭熟了。那女人的声音,就像麻绳子一样,整个村巷子里绕呢,寻着了自家孩子往家拽呢。
噢——嚎——
那天的吼声来自吼风岭的崖畔树林,豪气冲天,音色圆润宽广,不换气,先是中音平拉,恰如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绸带,远去正缥眇雾绕时,声音陡然升高,直直往上攀登,精气正欲临界衰竭之时,嘎然而止。
那天的日头,温水煮青蛙的意思。早晨还丝丝凉意使人打噤,忍不住多套件厚衣。日头一出就死盯着人,盯到中午,等于温火喂饱了你。当时,一帮子人正徒步到吼风岭的岭背脊,已是饥渴难耐,热气膨胀,把脸皮撑得变成猪肝色。就都息了脚,撑腰拄拐,大口喘气。
个鬼天气,一点风都没有。有人抱怨,春里头怎么像个六月里样的。
受这话的影响,大帮子人都皱起脸皮,眯着眼抬起头看日头。
就在这个时候,那嘹亮的吼声突然响起,像静水潭里突然投入大青石,激起的声波,一浪一浪圆心扩散,冲击崖畔,回旋,再冲击,尾音涟漪般层层传递,回声阵阵。此刻,一群鸟儿从崖畔树林草丛中,扑扇着翅膀腾起,稍息树梢,又飞去另一片树林。鸟儿还没折腾玩,风儿来啦,不知从什么旮旯里钻出来,纠缠在一起,然后浩浩荡荡掠过森林,在吼风岭横冲直撞,那树林被扇得哗哗拉响,如骤雨。
爽!这风来得及时,透心凉,像六月里吃了冰淇淋。这一大帮子男女驴友,被清风吹来了精神,也哦——哦——哦——吼起来。那哦——声在山谷涧不停地一来一回荡秋千。
吼风岭迎来了少有的热闹。
嗨!反手,你想什么呢,傻呆呆的,鬼迷心窍啦?还是被那个吼风的村姑迷住啦?有人瞅见他痴呆着。
哦!反手故意大声咳嗽几声,站起身招呼大家。走啦走啦,继续走啦。
有谁看见是村姑了?睁眼说瞎话。他对那问他的人说。
就是,山势起伏,树林层层叠叠,只闻其声,哪见人影。
适才村姑一声吼起,反手的两耳朵分明听见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时精神恍惚。怎么是桃子的声音?不对,不对,怎么声音那么像桃子的?
吼风岭,它不仅仅就指一道山岭。有东、西、南、北四道山脉,相向而行,初始山脉缓和,一路行来渐次增高加险,四道山脉聚首,形成当地最险恶之处,四道山脉汇于此互成犄角,中间形成一片洼地,高岭村就落户于此。高岭村人要出山,唯有过西边一条通道,下西山,再绕过东边山脚,方有通道绕出山口。爬满西山东山如滕条枝丫伸展的山路区域,统称为吼风岭。
反手在吼风岭听过桃子吼过风。那时没人叫他反手,都喊他书生。他是左撇子,进了徒步群才被人喊反手。
书生在吼风岭听过桃子吼过风。
书生和桃子并肩站着。桃子说:那我就喊了噢?
你就喊吧!我反正不相信你能喊来风,你没那大嗓门。
你,顽固派,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是,我还不到黄河心不死。
哼!桃子挑起嘴角,嘴唇就像片嫩叶子弯折了起来。
那天太阳毒,书生的嘴唇干渴得像锅底正犯黄的锅巴。书生想说话,动了动嘴唇。他渴得像离水的鱼嘴,嘴巴不停地吧咂着,口腔里就咂出津液,他就想吞。此刻那点水份进嗓子,像吸进了热气腾腾的烟雾,就呛着了堵着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把担子两头的蔑箩筐搁在上下两块石阶上,把扁担从箩绳结口抽出来,丢在一边,腿一软,就势坐到石阶上。大口喘气。
他妈的老子不干了。他心里骂,真吃不消了。他觉得连吃奶得力气都用尽了,每跨一步,纯粹靠意念,动作靠惯性。这是上岭呢,踏不稳腿发软,很容易立不稳跌倒,那就会像缩紧脖子的豪猪,咕噜噜滚下山崖,不翻滚个几里,决不会停息。息吧息吧息着再说。
你是给谁干呢还不是给自个干,不是自个想吃米饭吗,都想出痨虫了。桃子知道书生在想什么。
太热了,凉些在走。
等天凉了那都几点了?那还不得天黑?六月里哎日长夜短。
那我吼些凉风吧,咱们凉凉就走。桃子就拉书生的右手,书生懒着不起,桃子又伸左手去拉书生的左手。
起!桃子使劲。
书生看着桃子一本正经使劲的样子,下巴绷紧,咬齿,拉宽了嘴,桃子的厚嘴唇被拉薄了。书生就觉得好笑,就眯笑了,开心多了,顺着桃子的拉劲,起了身子,两人肩靠肩站着。
桃子两手握成筒状,兜着嘴巴,对着前方空旷的山谷,沉气,提气,亮亮地吼了起来。噢——嚎——嚎——嚎……那嚎嚎的回音,像剥笋,一层层。休憩着的风被唤醒了,呼啦啦起身赶来,绕着书生和桃子,不停地转。
那天,两人把米担回到村口时,已是晚上近十点了。
村里人夜里息得早,大多人家早就熄了灯。
那晚月光明亮,把村子笼在银灰色里。有薄雾,轻轻地在屋檐房顶缓缓缭绕,那景就如那一刻挂在树梢的月亮。不知名的虫,伏在草丛里,嘘嘘嘘地轻声细语。偶尔几声狗吠,是狗的梦呓。
那时,高考刚过,书生在家等消息。
等待中,迎来了农忙双抢。
双抢时村子突然像被抽空了。天才朦朦亮,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带上饭盒,早早就到了田畈。人烟的气息,搬去了田间地埂。抢割,打谷,翻地。牛哞人吆。
高山缺水,高岭的水田大多离村远,东一片西一片,追着水源顺山势而筑,水田状如蚴蚓蛔虫,有些如满弓眩月。离村都有个几公里。就苦了干活的人,一去就一天,顶着星星去戴着月光回,中午不返回,否则来来回回,时间就都浪费在路上了,不划算。山上的泉眼里流出的水,金贵着呢,虽有长年不断水的,但水流细绵。多眼泉水汇聚入伙,流水才逐渐壮大,那已是流到山脚了。田,多在岭脚。
队里分粮,直接就在田间地头分了。有劳力的人家,粮分了,就早早担回家了,媳妇早早备好饭菜,盼着家里的正劳力赶回家就能吃上热呼的饭菜。缺劳力的人家,就惨了。村里缺劳力的,只有书生家和桃子家了。
书生爹在山外的乡中心小学教书,一年里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书生想吃爹带回家的肉包子。
爹每次回家,都会从包里掏出十只肉包。
书生经常在娘面前提起爹,问些爹的问题,总想从娘的话里掏出爹回家的准确时间。娘其实也说不准,都说些大概、可能、也许这些模糊的字眼。书生就凭想当然去断定爹大慨回家的日子。到晌午,书生就去村口等。有时等不及了,书生会离村口更远的路边等,越走离村口越远,甚至都到了桃子家门口。
桃子家单门独户,在村子的西北方向,离村其码有五离路。桃子家门口这条路,是高岭村通向山外的唯一通道。村口到桃子家这段路,地势平缓,山路却曲里拐弯,扭来扭去。出了桃子家门口不多路,就有两个山顶并排挡着,小路就从两座山顶之间的凹槽穿过,面前豁然空旷,这就到吼风岭了。下坡的石阶路,随山势而下,只在山坡突兀处显露一小截,而后就没入山林,沉入山沟坎凹。
等到爹回家的日子,总是不多的。
在火炉上搁上火钳,将包子排在钳架上,看看包子滋滋冒油,颜色变成金黄,香味早已扑鼻,搔的鼻子痒痒,痛快响亮地来一记喷嚏。此情此景,因少之又少的次数,弥足珍贵,永存记忆。
等爹归来的日子多了,就成习惯了。他就不再在乎能等到爹,还有可口的包子。
山谷空旷,望不见谷底。傍晚时分,总有雾谒从谷底涌出。空谷的对面有两座高山挡着,一左一右,像两扇大门,将高岭、吼风岭监禁。左山叫石耳山,右山叫石指山。两山的山峰,终年云雾缭绕,或隐或现。书生知道,山的背后便是一马平川,那里有他念书的中学,有烟囟高耸的工厂,有商店,有蒸笼似的居民楼,大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风流倜傥,花枝招展。书生有时想,这对面的山,不如说是坝,将他堵在坝里,自己是只鱼,或是只虾,也许是只吸附着烂泥地行走的河蚌。
桃子家时不时会传出咳嗽声。那是她爹。其实几声咳嗽并不剧烈,像睡梦中的猫被打搅,极不情愿地睁了睁眼睛,呼唤几声表示抗议,翻个身继续它的美梦。若就如此,那平常的很。可桃子他爹会在轻咳之后,突然带上一阵长长的拖音,像是使劲地吸一口长气,阀门不畅,像远远飞来的口哨发出响亮的呼啸,然后静默,突然又一声低沉的叹息,幽魂似的。
打书生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桃子她娘,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桃子他爹呢,早就是这个样子了。
队里田间地头分粮,娘不可能去挑粮,娘身体连光华都不如,村里人都是这样说的,何况娘还是村里的女先生。
所以去的是书生。书生站直了,和挑着的担子差不多高,所以书生挑担子更费劲。他要将身体倾斜,把肩耸高,把担子倾斜的和身体一样,萝筐才勉强高于石阶。
每次分粮后,其他人一哄而散,健步如飞,早就跑得没了影儿,就剩光华和书生,蜗牛似地在山坡间蠕动。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书生天天听光华病恹恹地咳嗽,那仿佛发自地皮底下的幽叹。光华,就是桃子她爹。书生不想看见桃子她爹。她爹一看就是个病痨子。身子状如弓虾,皮肤白的碜人,撩白撩白,像片薄纸,形体枯瘦,手形如爪。远看,他是秃头,近看有一层白茸茸的细毛附着头顶。看到桃子她爹的脸,他就想起寒冷冬夜的月亮。
书生最不喜欢他的叹气,像是溺水人垂死挣扎,叹息的结果,像是溺水者在水中停止动作,缓缓下沉。
桃子她爹挑担子,走不了两里地就要息担休息,他每走一步,就发出一声哼声,那声音像刚学打鸣的小公鸡。
桃子她爹也吼风,息下担子,他就吼。那吼声像只破锣子响,沙哑着呢,听着揪心呢,扯得人心痒痒,巴不得手伸进身体里痛快地抓挠挠,直抓得又刺痛又酥麻才罢。
只要有人在吼风岭上吼上几吼,那风就像催命鬼似的,一吼就到。
书生其实是能超过桃子她爹的,他不忍心把这个半残人抛给黑夜,他不忍心老虎把他当羊羔子吃掉。吼风岭的老虎神出鬼沒,队里己经有好几头牛被吃空了身体。沒听人说过真正见过老虎,最多只听到过虎吼,说虎的吼声像是从空空的大水缸里发出似的,震得地皮都会颤抖。书生相信他们说的沒见着过虎的真身,书生相信见过老虎的,就不再有机会开口说话了,就像被掏空了内脏的那几头牛。牛被老虎吃了,原则上来说是祸,是损失,而每次有人回村通报牛被吃的时候,笼罩在村里上空的凝固的空气,会奇怪地汹涌澎湃,欢快地流淌。不多会儿就有在村口望风的孩童抑制不住激动地呼喊:抬回来了抬回来了!那喊声由于过于激动而颤抖。接下来就是分肉到家家户户。傍晚,家家户户的烟囟就早早地冒出烟雾,而后,村里香气弥漫。那香味,像朵秀美的鬼魂,阴魂不散。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香魂就像老牛反刍的草物,反反复复在村人的口腔里反刍。直到另一头黄牛腹腔被吃空的消息又传来。
桃子和她爹样子怎么那么不像呢。桃子是圆脸,来时风去时雨,像只蹦达的兔子。桃子喜欢在头上裹着头巾,将一头黑乌乌的头发遮着,欲露还休。那其实是她自己织得围巾,底色暗红,斜条纹,橙蓝白三色。
好在,沒过几年,队里地头分粮,陪书生殿后的不再是桃子他爹,而是换成了桃子。
小学毕业,桃子就缀学了。上初中要去山外乡里念,上高中更远,要去县中学念。都是要住校的,一个星期赶回一赶就不容易了,去县中学,那只有假期才能赶回家。
桃子走不了,是她爹的身体让她走不了。
桃子有时间陪书生分粮挑担了。
队里分粮分得再晚,书生不用担心了。
桃子却担心了。
书生只有星期六回来,能和桃子一起的日子就少了。
过了三年,书生上县城高中了,不再陪桃子了。只有寒暑假,桃子才能见着书生。
书生每次回家,都会听娘提起桃子。书生啊,咱们家亏欠桃子啊!书生当然知道。
书生无法想像每回桃子是怎么把两家人的口粮挑回家的。桃子就像一只量尺虫,吼风岭的山路,就像量尺虫需要攀爬得树,树有树干,有枝丫。吼风岭的山路,就如一棵树。书生见过量尺虫,青青的、细细的,像一截瘦弱的草茎,长度还不如小孩子家的小手指。在量尺虫行进的路途中,遇树从不避让,坚定,不犹豫,将前小段身体腾空,如吸盘吸帖到树干上,尾部跟进,紧随前半截身体,身体的中段拱了起来,如弓,接着它就腾空前半截,将中段身躯拉直,然后前身又吸附到树干上,尾步跟进,如此就完成了它的一次丈量。书生不止一次地看过量尺虫上树。量尺虫的每一次丈量,距离都相等,完成每一步,时间都一样。书生曾经试着和量尺虫比耐心,比韧劲。太阳出山,他就盯着量尺虫,到日头挂中,再到日头偏西,到下山。这个过程,量尺虫从不迟缓一步,也不停止。黑幕来,山雾起,量尺虫在书生紧盯得目光中,逐渐模糊,渐渐隐去。书生确定,这小小的虫子,将永远走下去,直到身衰力竭,死去,才会停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