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今我来思，杏花成溪
　　 今天去杏花疃了，杏花沿溪岸农家门前一路蜿蜒开得热烈。无限的美，美到身轻，再无俗事。
　　 云绕在环村的山尖上，远远地赏着；风停在尚无绿意的树的梢头，静静地守着。每走一步，都觉得走进了一幅画里。
　　 石头垒墙，杏花开门，那些山村农家，古朴安然，好似不论多少年，依旧会年年把清喜的花，派在门前院里溪边，守候着前世的盟约。
　　 其实杏花疃并不叫杏花疃，但我一直以它，在光阴诗笺上，在给你的信上，落款。
　　 那年来时，杏花已簌簌落，不经意的，站在树下，就有花瓣落上肩头。轻轻的，但我却感觉，肩头忽地一沉，继而凉凉的。
　　 那时，感觉这落的分明是雪。梨花落如雨，杏花却是雪。我在心里想着，也许是因为杏花在薄春里就早早地开，所以落时触目是凉。
　　 也禁不住在心里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曾认为这两句里的情感，是世间最苍凉最苍凉的。
　　 而今天，我又来了。若我在一棵老杏树下，与你说起，今我来思，那我一定不希望带一丝苍凉。我愿这清喜开过的花，落下时，只不过是随一条溪远去。
　　 十几年前第一来杏花疃，我并没有四处赏杏花。我不知道，这山里人家的门是什么颜色，墙由什么垒成，更不知每户人家都养着一棵杏树。那时我更喜欢我拍的那张照片，画面里那户人家的房，只剩下四面断墙，杂草荒生，残骸一地。但其中一面墙上，竟然还有一扇完整的窗户，颜色还极鲜艳，明黄色，再看杂草葱绿，忽然想哭。
　　 当年我一定还是个心有悲凉的人。所以后来还写了那次的感受——那种悲凉是用来加深自己的孤独的，如眼前狼藉，仓惶得竟忘了收拾背后一地残骸。但记忆依旧，一直长到茂盛。剩下微凉的时光，和哭泣绿，一扇窗，再也关不住，回忆。
　　 你看，那时我怎么会爱上清凉凉的杏花，我是属于悲凉的。但也正是因此，我在溪边坐了很久，我看见杏花落在水面上，一瓣一瓣，一朵一朵，有的是被时光的风吹落的，有的是被往事的雨打落的吧，就那样随山泉而去。
　　 我很想知道，它们去了哪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些落了的杏花，是光阴寄给我的信，泉水为邮差，日夜不停地奔来。当我以美好为地址，总有一天我会收到。
　　 近几年，雨少，所以杏花疃的溪是见不到山泉的。
　　 我一直那么骄傲地说过，老杏树一定要养在老宅门边，或一定要有一条溪日月相伴。而今每次来，回家时为杏花写几笔时，总有意将溪忽略。
　　 今年三月七日，早早地来到杏花疃，花自然没开，还有雪。远山上有雪，一眼一眼的白；屋檐下有雪，一脚一脚的白。
　　 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杏树，告诉它们，年年早来的杏花，被一个人岁岁念了又念。
　　 另外，还特意在溪边石头上坐了坐。
　　 我觉得，我心美好了，这世界，便水流花开。
　　 以前每次来，我都会坐在这棵那棵树下，这次是依在一棵上。依着，闭上眼睛，听花香落下来，落在发梢，落在眉间，落在耳边。
　　 而花影也落了一身，又似衣，披了一身，于是我安心地闭目小憩。
　　 今我来思，杏花成溪。
　　 我知道，山泉从我心的宅门前流过，潺潺如歌，淙淙如语。而那花香，我在花影般的梦里，是要寄给你一整树的，从一条溪流上寄走，很慢很慢地抵达——
　　 我知道，你指尖的温柔收到过，你眉间的喜悦收到过。
　　
　　 二、居闲意思长
　　 去爬山，翻过七八座，下山时最美的是遇到一个小山村，看到杏树下两老者坐小桌前，和蔼神色，推茶不语。
　　 杏花悄悄地开着，悄悄地落着，老者全然不知。
　　 依然记得第一次遇到这场景时的惊羡，久久坐于一边，忘了饥，忘了渴，早春尚冷，衣衫单薄，身上却披满阳光。
　　 也只有真正享受到山居之妙的人，才会领略到一片阳光的恩赐与美。
　　 于是在尘世中，总不忘提醒自己，与人与事，有时该微笑相对，有时该学会寂静，寂不闻人语声，欢喜地做着赏心事。这些赏心事，也多是些不起眼的小事，比如养一些花，在阳台上开着花，花谢了就开满枝阳光。是的，心里花枝开出的最美的花，便是阳光。
　　 你仿佛能抚摸到光阴的暖，能闻到岁月的香，整个人在一团花色里，一片日光中，忘了时间，抛了烦忧，从容安闲，面带喜色。
　　 所以每每去山中，我不再匆匆忙忙，而是拿出一整天的时间，去随心走，随处坐。看花在一边闲闲地开着，有风偶尔经过，像清凉的山泉，洗着蒙尘的时光。
　　 找一点时间，能在山中居住是最好。
　　 林深而幽，云远而静，山闲而空，心寂而自然。低处草，高处云，虫来叫，鸟来鸣。近听远闻，都是自在知音。于花草石阶上攀，于云水闲屋里坐，人与山，远成影。今一日，明一日，山自白云风自来，窗自朗月水自响，风来缱绻，月来婵娟。
　　 怎么能说世上没有神仙呢？那些坐雨安居的修禅者是，那些安享幽居的人也是。
　　 以前曾记录过一次不小心睡在深林里的经历，那是我第一次对山林对草木有了痴念。随后又在深夜，忽然闯进一个山脚小村，看到蔷薇篱笆围起一户草舍。草舍窗口亮着微弱的灯火，有人影偶尔走动。听身边的人说，这间草舍只招待喜欢静的人。来时身无一物，住两三天，每天要负责为主人搭理花草，悠闲地，自在地，不关心世间事。
　　 那一时，月光很清很清，清得像溪水，又很静很静，静得似一块画布。那间草舍，就那么闲适安逸地落在画布上。
　　 我就那么看着，看着看着，内在世界，寂静清妍。
　　 那一刻，一百个朝代，一千年壮丽大殿，十万画屏绘满天上宫阙，都不及眼前一架篱落蔷花，一间月光草舍。看一眼，仿佛我经历的所有时光，携来的所有往事，都轻了，薄了，一刹落在风中，滴进露里，响在弦上，只等明月彩云归，万事可休。
　　 唐代诗人张籍有诗句“居闲意思长”，言简而意深。
　　 也许山居之妙，就是不约花期，不邀明月，而心中有花闲开，有月闲来。
　　 如此再于尘世中，带着一颗山居的心，总会有百般千种好滋味，好意思。平平常常的光阴里，素心悠然，闲云搭屋，春色半间，草木成册，书卷一案。
　　 我们的心中，也有这样一处幽居之地，安闲之地。我们应该时常走回自己的内心，那里，日光摇窗，鸟雀鸣枝，野花藏路，清泉越石，风来篱落，月攀藤架，一盏淡茶，满山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