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旧时一场梦
一
树影婆娑,院子里撒满了光斑。一缕清风拂来,光斑随之摇曳。
尘在门口望着瓦蓝的天幕,眉宇间的沉郁,并不因这舒适的天气消减半分。
“四月快收尾了吧?”他姐姐梓凡蓦地在他身后开口说。
“嗯。”他淡淡地回答了她。
梓凡早已习惯尘冷淡的态度,并不大在意。她慢慢蹲下来,微笑地看着他说:“我带你去田埂上散散心。”
尘突然间就变了脸色,他一句话没说,挪动着轮椅进了书房。
他还是这样颓丧,梓凡在心里为尘担忧。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会毁了自己的一生。
半年前尘刚过完二十四岁的生日,同朋友骑单车去花市途中,横空遭遇了车祸,手术没能保住他的双腿。尘的爸妈都是医生,接到消息瞬间,大脑迅速刷屏成空白,几近滑落崩溃的边缘。
邻里都说尘有出息。原本尘在上交大毕业后准备留美进修,一场车祸蓦地让他跌入万丈深渊,搁谁身上也难当这承受之重。
尘回到了祖父母的老宅,寡言少语,他不愿出去,多数时间就像此刻这样发呆。
“尘,告诉姐,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梓凡紧跟着尘进屋。
“我没怎样想。”尘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字帖,一页一页地撕开。
“尘。”梓凡制止住他手里的动作:“你现在就像一头困兽。”
尘微仰起头朝她苦笑:“我连一只狗都不如。”
她知道骄傲如尘,无论如何是没法接受这样的处境。
梓凡暂且还不知怎么办。
晚饭梓凡照常推着尘去大厅,却发现餐桌前多了个客人——许久不见的子柠。
尘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子。
她穿了一件红黑格子衬衫,笑着朝他们打招呼。
他觉得那样的笑容太过刺眼,偏头不去看她。
“子柠什么时候回来的?”梓凡问她。
“昨天晚上。”子柠说着目光在尘身上停留了几秒。
“难得见你一面。呵,吃菜啊。”梓凡坐上餐桌,往子柠碗里夹菜,不忘抬头捕捉尘脸上的表情。
尘看上去有些不安。
事实上他确实感到不大自在,他对子柠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记忆中每次来他家拜年,她总是跟在她叔叔身后,不敢抬眼看周围的人。如今,她变得耀眼起来,至少自信随着成长回归到她身上,尘想到这里,沉重的目光又落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
“我吃饱了。”他闷闷出声,先回了卧室。
“唉,子柠啊,你试着去劝劝他吧。”尘的奶奶如是说。
子柠点点头,她还在上海的时候从叔叔那里得知尘出车祸的消息。若不是工作忙,她会立刻赶回村里,她把工作给辞了,打算先陪尘两个月,再去开启她的西北之旅。
渐入初夏,连着下了一个多月雨,天开始放晴,不过夜里潮湿的气息还是在四周蔓延,梓凡同子柠坐在院里桂树下,尘房间的灯光亮着,子柠透过窗能看见了尘模糊的身影。
“以后打算去摄影吗?”梓凡问她。
“嗯,还要去探险,去沙漠,去戈壁,就像九十年代的余纯顺。”
“丫头,我怎么小时候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呢!”梓凡轻笑着调侃她。
“过去的自己确实挺内向的。”子柠望着天边的新月说:“对远方的渴望却是从来没有变过。我告诉梓凡姐姐你一个秘密。”她凑在梓凡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梓凡眼底立马浮现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知道。”梓凡说。
“尘很出色,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在身边人眼中,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梓凡继续告诉她:“可他走不出来,我和爸妈都没辙了,子柠能来,我非常开心。”
尘翌日醒来时,天不是特别亮,他伸手去够桌上的怀表—瞅,才刚五点。他挣扎着坐起来,听见外边圆润的鸟鸣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空灵。每天早晨都是梓凡帮他坐上轮椅,这个点她应该还没醒。他又想到了子柠,记忆还是模糊不清,或许他们小时候曾经玩在一起。尘睡意全无,只能靠看点书打发时间。
子柠吃过早饭就来了,随身带着一本侦探小说,那是尘最爱的《无人生还》。尘读高中,子柠读初三,当时女生中稍有点文艺情怀的都喜欢读舒婷、席慕容的诗,子柠也是其中一员。尘那时全身心投入到理化竞赛中,得了空便会看侦探小说,说是训练逻辑思维,尘的这些情况都是子柠装作有意无意向梓凡打听到的,包括其它的什么像尘的习惯、喜欢的歌手等等,她都记在心里。
像是已成了青春小说里暗恋的女主角。
尘没料到她的再次造访。
四月的尾巴拉长了时间。扎着马尾的姑娘把书递到他眼前,书皮是他非常熟悉的鹅黄色,上面用烫金写了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的圆体英文。他有片刻的错愕。
“原版的,很难找到的典藏,送给你。”
“谢谢!”他没拒绝,子柠自然高兴,拣了个离他近点的位置坐下。
“里面有椅子……”他指着房间说。
她摇摇头说:“没事。”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子柠陪尘坐了十多分钟,然后起身离开。尘用余光看着她推开铁门,翻到了书的扉页,一张竹青色的信纸折齐夹在当中,他展开信纸,看见首行的几个字“给尘”,是那姑娘写的?字迹飘逸不显凌乱:瓦雷夫法官骗过了所有人,已死去的,调查这场十人凶杀案的,还有我们。因为尘的缘故,大一寒假完完整整读了这本书,它是我读的第一本侦探小说,说实话,尘的眼光很不错。
他看完这段话,发了很久的呆。
二
以后子柠每次来,都会给他留一张字条,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并不像她平时和他的家人谈笑的模样。字条的内容无非奔他的兴趣而来,他讶异于子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他的高中时代,许多细节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她却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
他的过去,是许多人所羡慕而不得的,肆意的少年如今坐在轮椅上,他借助轮椅到达目的地,那远不及健步如飞地走在马路上所带来的畅快。越回忆过去,他的烦躁铺天盖地而来。
五月十日下午,尘的父母休假回家看他。因为工作忙碌,再加上尘的抑郁,两夫妇明显又苍老了几分。吃过晚饭,他们提出全家人共同商量一件事。
“我们打算请心理医生来家里给尘做做心理辅导。”
话音刚落,尘扬起头缓慢地反驳:“你们凭什么这样做?我不需要心理医生。”
他爸爸有意忽略了他的话,语气更坚决了:“就这样,我已经跟陈教授预约好了。”
梓凡瞧见尘眉间浓重的愠色,急忙开口:“爸……”
“你愿意花钱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尘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准备离开。
“你非要全家人为你操碎心才满意!”父子俩的脾气一样的倔,谁都不肯退步。
“你儿子只剩下半条命,不想跟你吵。”他太阳穴隐隐作痛,挪动轮子消失在了门口。
合家的第一餐饭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尘的父亲铁青着脸背手而去。梓凡也心烦,却还是想着去开导尘。
她推开尘卧室的门,被满地狼藉吓到了,知道他刚才肯定又靠摔东西来发泄情绪。
“你跟我出去。”梓凡不容商量地推着他去散心。
尘一言不发,他左手五根手指的指节被撞的血肉模糊,他下意识揣进口袋,不想让梓凡看见。
油菜花期已过,高大的植株向四周伸着长荚。夕阳刚和山头相碰,天际一片赤红,连水泊中立着的白鹭羽色都被染红。
身边的风景很美,尘得承认,他厌倦了狭小的院子。
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传来,尘看见子柠弯着腰在半人高的油菜丛里拍照,这个动作完成后,她翻看照片的效果,满意地勾了勾唇,从尘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不过子柠随后就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长荚踩上了马路。
“梓凡姐,你们也来散步啊,看看我新拍的photos。”她俏皮地把相机呈过去。
子柠捕捉的是霞光下的万物,梓凡回了她一句:“不错。”
尘略微地扫了两眼,不大感兴趣。
悄悄拉过梓凡,子柠问:“我听说林舅舅回来了。”
“嗯,尘刚跟他爸吵了一架。”梓凡叹气道:“真累啊。”
“梓凡姐,不要担心,林舅舅那边我叫叔叔去同他谈谈。”
“这边呢?”梓凡朝尘的方向努努嘴。
“我尝试尝试。”子柠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忧伤。
她走近他,在他身后停下。
“你以后不要再写那东西了。”尘面无表情地说。
“我以为你从来都不记得我。”子柠说:“讲个故事,你听好。”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各自远走他乡。我是个自闭症患者,五年的自我封闭,我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真的很奇妙,一个瞬间就能轻易治愈曾以为无法撼动的病症。”她笑笑,不在意他的表情变化,说:“那年我无意间翻到了叔叔在大漠的照片,苦痛突然不那么重要了。”
“叔叔从未向外人提过我的病情。我在学校不与人交谈,他们只当我内向。”
“我一口气说那么多,希望你不要觉得烦。尘哥哥,想想你最想做的事。”子柠第一次把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他人,反倒觉得轻松了。
尘半晌才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的书……该回去了。”他答非所问,为掩盖内心的动容。
尘失眠了。
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就是子柠的那句:“最想做的事。”他最想做的,不知他是否还有资格。他闭了眼,像是有了决定。
父子两人隔日在院里选择妥协。
“你取消预约吧,我……打算重新开始。”尘说。
他父亲讶异他的转变,不过几天,他就走出阴影了?
“爸,帮我个忙。”尘开口请求他。
尘把一台新式相机带回家时,对梓凡说:“她那台相机太旧了,不适合以后长期的面对风沙。你帮我转送给她,就当是她送我书的回礼。”
梓凡不知道子柠和他讲了什么,或许是她当初学的心理学派上了用场。她约子柠在村里的俱乐部见面,把相机放进她的怀里。
“这……”子柠疑惑地瞧着梓凡。
“尘的回礼。”梓凡拍拍她的肩:“明天来姐姐家吃饭,你救了尘一命。”
子柠知道,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欣慰地想,她整个少年时期崇拜的男孩要重新开始了。不过,欣喜过后,一种莫大的失落紧随而来,她终究无法告诉尘她的心意。
吃饭那天,尘同子柠在走廊上攀聊。尘难得一笑,子柠扬扬手冲他说:“可惜没带你送的相机。”
她说这话时,有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笑得生动可爱。
“子柠。”他不由自主地叫她的名字。
“嗯?”子柠反问他:“什么事?”
“没什么。”
他其实想告诉她,有你的五月幸运得像场梦。
三
“下一年,打算完成中西结合式建筑底稿。”尘最钟情的莫过于这方面。
子柠托着腮表示鼓励,她拍了许多尘的照片,有的是偷拍的,她把它们放进相册,想要留着作纪念。抬头看看日历,转眼间,她回家差不多两个月了。
早就同志同道合的驴友约好再过几天一起出发去内蒙古阿拉善,子柠一时竟舍不得离开了。
“我要走了。”子柠还是事先告诉了尘。
尘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漆黑深邃,子柠瘆得慌,她赶忙打哈哈道:“会寄明信片回来的,限量版。”
尘说不清楚心头的滋味,但失落是一定有的。他理解她的志向,所以也不欲挽留。还有些话,他想,暂时不必说出来。
子柠走那天,尘和梓凡都来送她上车,梓凡说:“一路顺风。”
尘直接朝她张开双臂,她靠近他,被他拥在怀里,短短几秒,听他的心跳声,子柠已经很满足了。
子柠去了西北。
尘之后果然每个星期都收到了子柠寄来的明信片,她的字迹依旧漂亮,风景是她照的照片,有时候她也会寄几张她与驴友的合照过来,他最喜欢以红色沙漠为背景的那张,她就像这瑰丽的广袤。
尘发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日子一久更是无法控制。
十月末,子柠寄了封长信过来,日期却是九月四日,那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尘,
很久很久以前,你常在常青藤盘绕的墙边研究题目,我躲在铁门后偷偷地看你,说实话,认真的你很帅。
没有告诉你的是,我的自闭症能好一部分还是因为你。我上小学的时候,作为大哥哥的你每次看见我都会买糖给我吃,奢侈的温暖让我很感动。
同学告诉我你在誓师大会上说了句名言:“做你想做的,不管现实欺弄。”我虽不在场,可是我能想象你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所以之后的青春,我带着你这句话去奋斗,始终不会懈怠。
许多年后,我再次靠近消沉的你,想让你振作起来,用你曾经激励过我的话去鼓励你。
……
我不知道,这些年的崇拜与感谢之情,早已化为了无声的恋慕。一直到现在才敢告诉你,这就不算暗恋了吧。我只是突然想对你说这些话。
在未来的岁月里,不管有你与否,我会坚持初心,你也一样啊。
这封信抵达后的一天,子柠永远沉睡在大漠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尘胸口有钝钝的痛传来,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对子柠存着的那份感情。
原来,他们相逢的太早,却相识的太晚了。
尘倚着墙,有泪掉落下来,他回想起那天夕阳田野上的姑娘,笑得明朗,赤红的色调只有梦里才有。
再过上几十年,当尘已是苍颜老人,在他的记忆中,或许会以为那样一场情动仅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