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编女孩儿
一
柳叶儿摘下线手套,伸手从矮凳旁拿起一根泛着湿气柔韧的柳条,按在膝上的半成品器皿上,她麻利的掏过麻绳,松垮的绳子从器皿编条间穿过;她灵巧绕扣一下用力勒紧,柳条就像被驯服的小白蛇般服服帖帖和上面条子趴在了一起。
她的爹柳守业耷拉着脸,每次都从院子地窖里抱出一小捆白呀呀的条子。这些条子都是经他精心挑选,镰刀砍下后趁湿捋掉绿皮,码进地窖放置过三、五天才能使用的材料。他懂得这东西怕风,尤其在暖春,捋过皮的柳条见风就干,就会失去韧性,编器皿容易折不说,还要糟蹋掉几天的功夫,所以他每次都贴身抱着它们,快速小跑进屋子,就像怀里揣着一个怕受风的白胖小子。
“爹,你稳当点吧,小心门槛绊你个趔趄。”柳叶儿看爹把一捆柳条放到自己脚下,白了柳守业一眼。
“妮儿,咱不是糊灯笼,这是柳编,条子的水分干过头,看不勒坏你手爪子!”柳守业闷哼哼回道。
柳编是天堂镇柳姓人的绝活,少说也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据传柳姓人的祖上原本姓刘,只因遇到饥年灾荒,老祖宗靠这门手艺救了一家老小,于是心生感恩,一个冲动索性把姓氏的“刘”改成“柳”字了。柳编这门手艺靠得是家传,主要是用柳条编制一些生活用品,像篮子、簸箕、箱子、簸箩、笊篱、筐之类,搁到以前,谁家能缺了这些东西,碰上赶集看会,三乡五里的妇道人家都会掂着手里的柳编物件比对一番。
“唉!世道变了,现在用的家伙什铁的、铝的、塑料的,啥材料没有。真快哈,才几年功夫,人们竟看不上这东西了!”柳守业坐在椅子上,歪过头看着干活的柳叶儿想。
此时,柳叶儿弯腰用镰刀削去手边多余挓挲的枝条,她尽管上身只穿了件碎花单衫,但仍觉得热,一些细的汗滴慢慢渗出她略长茸毛的腮帮子,她松开腿,用手掌当蒲扇往脸前呼扇了几下,拿出器皿正反两面瞅瞅,器皿显然露出了大致模样,这是个平时盛放馒头小浅筐,天堂镇当地人都称之为“别盖”。
柳守业探过来身子,伸出两根粗大黄扁的指头扒拉扒拉柳条间距:“嗯!妮儿,这回勒编的活儿不赖,招人待见!”
柳叶儿笑了,她知道爹的嘴拙,平时难能夸奖个人。
“其实讲究点,这‘别盖’还得用平编。”柳守业蹲下来,顺手拿过几支柳条:“你看,像这样挑一压一,挑一压一,拧到边边再挑一压二。”
柳条在他粗糙手掌上,欢快的扭动着腰肢,只几下子,一个玲珑的“别盖”就有了模样:“现在年轻人懒,吃不得苦,可着麻绳用,糟蹋手艺啊!来,妮儿,你试试。”
柳叶儿最不爱听得就是爹这句话,她斜楞了几眼柳守业,两个多月前,也是为这话,她还跟爹生了一肚子闲气。缘由是县里就业安置中心来村里招工人,年轻的姑娘小伙都可以报名,说是天津开发区的电脑、手机合资企业急需劳力,年轻人脑子活,培训几天就可以上岗组装零部件,一个月下来挣两三千块呢。这自然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躁动,很多人报了名,和柳叶儿一起玩大的好伙伴柳枝儿报了,关键还有石头,那个跟兔子一样机灵的黑小子也报了,他可是经常在她俩面前讨好的主儿。听说他要去,柳叶儿老觉得一准是柳枝儿鼓捣的,弄得自己像丢了东西,心里突突着一直跳。
那天石头和柳枝儿一起找到她,柳枝儿问:“叶儿,你去不去?”
柳叶儿说:“俺还没拿定主意呢。”
石头露出满嘴白牙呵呵笑道:“有啥拿的,照两张相片,复印一沓身份证不就结了。叶儿,你准备东西,我给你报名去。”
“你急个啥,容叶儿想好哇。”柳枝儿推了石头一把,伸手拉住柳叶儿胳膊。
石头嘿嘿的笑:“叶儿,你不去的话,我跟柳枝儿正好一块私奔了,嘿嘿!”
柳枝儿抬腿踢了石头一脚:“黑小子,你娘个头,滚。”
石头乐得合不拢嘴:“好好,我滚,叶儿别磨蹭了,等着你哈。”然后一溜烟跑开了去。
柳枝儿望着石头背影,娇嗔道:“石头越来越‘二皮脸’了!”
当时就是这次对话让柳叶下定决心报名。她回家跟爹要身份证说想去打工,柳守业一听立马沉下脸:“打啥工,不行。吃人家饭受人家管,跟我在家学柳编吧,别出去受那份洋罪。”
柳叶儿打心眼是有些害怕老爹的,看爹不同意,她撅起嘴说:“人家柳枝儿和石头都去了呢!”
“现在的年轻人懒,吃不得苦,放着祖宗的手艺不学,打哪门子工。妮儿,我给你说,咱不去哈,想干活,咱家的活多着呢。”柳守业就在那次说了同样的话。
“不就是学柳编呗,柳枝儿编的恁好,她爹不是也让她去了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咱跟她不一样。”
结果到底柳叶儿拗不过爹,眼睁睁看着柳枝儿和石头一伙子进城去了,闹得她一连好几天都不想搭理柳守业。
“妮儿,想啥呢?”柳守业用手里的柳编碰了柳叶儿一下。
柳叶儿回过神来,叹一口气,她收敛掉脸上的笑,接过爹手里东西,学着挑一压一,挑一压一,再挑一压二,“咯叭”一根柳条由于失了水分突然折断,劈开的木质细刺扎了柳叶儿的手指,血滴像个红虫似的冒着泡泡从她指头肚上钻出来。她“呀”了一声,急忙放在嘴里吮了吮,一股咸腥味道,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升起一股对爹的怨恨。
“编,编,这幌子(东西)有啥好学的,不弄了。”柳叶儿站起身把手里的柳编扔到柳守业脚下,她从没用这么大声给爹喊过,倒把柳守业唬得楞在屋子中间。
“咋着了?咋着了?”柳叶儿娘端着面盆从里间走出:“你个脏老头子,没事总惹咱闺女!”
柳叶儿瘦细的腰身一扭,抬脚进了院里的西厢房。檩条上刚搭窝住进的两只燕子被吓得惊飞出去,屋里堆满了她和爹编的篮子、筐、簸箩。
是呀,自己生什么气?柳叶儿靠在墙壁上想,是因为这些柳编还是因为爹呢?她翻弄开手机,柳枝儿和石头的微信相册都更新了,相册里边,柳枝儿变得比以前更漂亮,黑小子的脸也白了很多,还是以前的精神劲,呲着虎牙,那个叫帅。
一个人静静呆了会儿,柳叶儿心情变好起来,她伸出不再渗血的手指划了划手机屏幕,没想到手指依然很痛,于是她凑近窗户,伸出指头,阳光透过玻璃斜照在上面,她歪歪脑袋扑闪着大眼睛,看到竟有半根小刺挺挺的扎在那里。
二
麦熟的时候,柳枝儿从城里回来了。那天,天气算不上热,她穿了件红底白点的过膝连衣裙,在望不到边的麦田小路上走过,微风一会儿吹乱她的黑发,一会儿又掀起她的裙角,柳枝儿的手不停上下忙乎着,就像一朵摇晃的喇叭花。
“嘿,那是谁家的闺女,好脆生!”
“谁家的?那不是柳枝儿么,看这闺女样方(漂亮)的跟个城里人似的。”
“真是女大十八变哈,不知说婆家没,改天托个媒人给俺三小子说说。”
“说话害臊不?怕不是你老看对眼了吧!”
“可别说,你们家黑小子像个舔尾巴狗常跟人家后面,这次又一同进城,没准儿,有门。”
几个庄稼汉站在田里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柳枝儿走过来都闭了口。柳枝儿看见里面有石头的爹,很礼貌问了声:“叔,忙呢。”
石头爹心里那个甜不津的,就好像柳枝儿真成了自家儿媳妇,面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来呀闺女,咋不叫你爹接你呢。这日头毒,快回家吧!”
柳枝儿笑笑,答应一声从地垄头走过去,几个庄稼汉看着石头爹一阵呛哄,石头爹腰一弯,俯在麦田里说:“别肿着了,干活儿,干活儿。”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故意伸长鼻子向柳叶儿背影嗅嗅,小声说道:“叔,你闻闻,这妮子过去,留下的味道比咱黄澄澄麦粒还香呢!”
柳叶儿听说柳枝儿回来,扔下手上的柳编,一溜烟向她家跑,等进了她家院子,柳枝儿刚洗漱完,换了一身黑色蕾丝短裙,她娘正没好气的絮絮叨叨数落她,看见柳叶儿来了,她娘住了嘴。
“枝儿,枝儿,咋恁长时候不回来?”
“柳叶儿,快来,俺还给你买了个物件哪。”柳枝儿一把挽起柳叶儿进了自己屋里。
几个月没见面的两个女孩立马嘀嘀咕咕起来,小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自有一肚子说不完的私房话。
柳叶儿说:“枝儿,回家过麦吆,大前个俺还梦见你哩!”
“过啥麦,俺就请了四天假,回来歇歇。”柳枝儿让柳叶儿坐在床上。
“咋样?平日上班忙吗?”
“忙,一开始去,三班倒,现在好多了。”
“枝儿,俺瞅瞅,你身上的短裙怪样方,这丝袜显得你腿可白可白哩。”
“快别说了,俺娘刚才为这还骂俺来着,说我不像咱家里人打扮。”柳枝儿在柳叶儿面前踮起高跟鞋尖转了一圈。
“哎呀,你鞋跟这么高,走路得劲呗?”柳枝儿穿着高跟鞋身子显得既细溜又挺拔,柳叶儿看见不禁有些羡慕的问。
“来,你试试。”柳枝儿一屁股坐在床上,把鞋脱给柳叶儿。
柳叶儿的脚大一些,勉强穿得进去,她试着向前迈了几步,觉得像踩了两根高跷似的,脚脖子一扭,差点摔倒,于是赶忙脱下来说:“娘吆!俺可受不了这罪。”
柳枝儿打开梳妆台上的盒子,拿出个小瓶,挤些白色的乳液在掌心,双手揉搓几下,轻轻拍在脸上,而后用笔画了眉,刷了睫毛,涂了玫红色口红,宛然一个小美人出现在镜子里。
柳叶儿觉得柳枝儿这些个动作跟自己编“别盖”一样熟练,就几个月,两人似乎一下有了老大的差距,再看看自个身上的衣服,在柳枝儿面前,简直像个灰姑娘。
柳枝儿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柳叶儿说:“叶儿,这是给你的,里面有手霜、面霜、眼霜,记着把自己打扮打扮,以后找个好婆家。”
叶儿打开,露出几个特别鲜艳的小瓶子,她笑着回道:“你个野妮儿,先自个儿找吧,恁贵的东西,俺不能要。”
“啥你呀我呀,俺送你的,拿着。”
“这,这得多少钱呀!”
“叶儿,我想了,以后咱就得跟城里人比,凭啥她们能穿呀抹呀,咱们就不能呢?”
这在柳叶儿从没想过,她瞪着水灵灵大眼睛,看着柳枝儿问:“咱给城里人比?”
“对呀,看她们妖里妖气的招人待见,咱也能。不就摆置几件衣裳穿身上呗;她们看电影喝咖啡,咱也能。其实咖啡那东西有啥喝头,尝一口苦得受不了,跟砂锅里熬得中药一样。城里人,不就是爱显摆吆!”柳枝儿有点愤愤的说。
对于这些柳叶儿一句也搭不上话来,枝儿说的,电视上都见过,可到底是怎么个劲儿,自个儿哪能说得清。
“来,叶儿,俺让你瞅瞅衣裳。”柳枝儿拉开床边的拉杆行李箱,拿出几件华丽时髦的上衣、裙子,露胳膊腿的,半透的,还有露背的呢!
柳叶儿看得有些脸红:“枝儿,这衣裳能穿得出去?”
“咋不能,城里人爱说回头率,穿这些在路上踮乎,好多眼睛都会偷瞅你,那心里感觉老得劲了!”
是啊,柳枝儿打小泼辣,没有这胆,那还是她吗?柳叶儿似乎看到,在城市灯红酒绿的大街上,苗条的柳枝儿故意拿腔作样的走着,身后是一双双贪婪冒火的目光。
“枝儿,快收起来吧,给俺婶看见一准用剪子给你绞碎了。”柳叶儿看着柳枝儿,心里有点担心起来:“枝儿,你可得悠着点,别像电视上演的一样,在城里学坏了哈!”
柳枝儿愣了一下:“说啥呀,看俺不扭歪你的嘴。”随即扑过来和柳叶儿笑闹在一起,“叽叽嘎嘎”两个玩伴的笑声几乎把整个屋子抬起来。
说了一大晌,柳叶儿擦黑回家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咋柳枝儿一直不提石头呢,石头在那啥样?她张了几张嘴,把话又咽下去。石头是个古灵精怪,柳叶儿清楚自个儿和柳枝儿都待见那个黑小子,她怎好意思向柳枝儿打听他呢!
柳叶儿看着手里的化妆品,再摸摸自己越来越粗糙的手,心里又有些埋怨起爹来,要是当初爹放她出去,她的手现在一定和柳枝儿的一样又白又嫩呢!
三
柳叶儿的编制手艺在爹手把手和口传心授下娴熟起来,她不仅会平编、勒编,还学会纹编、砌编和缠边,尤其缠边,尽管这是柳编的辅助工种,但器具的边沿、把手、芯材、颜色都在缠边上,俗话说货卖一张皮,柳编的结不结实、漂不漂亮,缠边起着“老鼻子”作用。
编的时间长了,柳叶儿的心也静了下来,现在地窖里的柳条不用柳守业去拿了,柳叶儿会自己查看这些宝贝。她细心的给它们翻身子,用暖的胸怀搂抱着它们到堂屋。在她眼里,每一根柳条就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她象幼儿园阿姨般给它们轻轻擦拭身子,从头到脚抚摸,握在掌心晃摇,甚至低低哼着歌曲。她能让这些小家伙乖乖躺在一起,舒舒服服睡着觉就成了生活用具。所以天堂镇的人都说柳叶儿编的器具有灵性,一传十,十传百,柳叶儿的名声比她爹响了去了。
西厢房里的柳编器皿满的堵住了窗户,尽管柳守业每个集会都要“突突”着一辆三轮车去,尽管他扯着破锣嗓子使劲吆喝着“天堂镇柳叶儿家的柳编”,可如今乡里乡亲似乎更喜欢那些红的绿的塑料制品,没办法,便宜!柳守业坐在车帮上一袋烟连着一袋烟,唉!不怕货比货,就怕不识货,老祖宗留下的话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