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有些特殊，虽然风不多，但干冷干冷的，路上行人稀少。有两个人走到我身后，要一碗馄饨，定睛一看，是云和女儿。“开什么玩笑？”我皱皱眉头，云却从包里拿出一件羽绒服，给我披在肩上。我一面说不冷，一边顺从地穿了。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我们一起打了个寒颤。云说：“风这么大，回家去吧。”我说：“今天还没有挣多少，我不能坐在家里吃饭。女儿再过半年就考大学了，我们要为她筹措学费……”云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帮我将客人用过的碗筷塞进冰冷的水盆中。
　　 想起上学，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个温暖的学校。“起立！”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踏进课堂，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号，几十个弱小的身躯齐刷刷地站起来，几十双目光崇敬地望着我。我的心头一热，曾几何时，那时的我为能够“有权”发出这声呼喊而自豪，因为那时的我拥有骄人的成绩，拥有老师的信任，我是一名小小的班长，当然，那时老师对我也是满怀期待。我在父母亲戚的啧啧称赞声中考上了初中，又在同学们可望不可及的羡慕目光中考上了县高中，但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公，我在临近高考前的一个月莫名其妙得了一场重病，与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失之交臂，我曾进行两次复读，却又如此不争气，尽管平时成绩还算理想，但走进考场就紧张得分不清方向。最后一次，我愤恨地走出考场，发誓不再跨进校门一步，整日闷在家里不说不笑。母亲为我愁白了头发，又不甘心让我荒废下去。终于得知镇上的小学正在招代课教师，百般劝说，我终于决定去试一试。那时的校长曾是我的班主任，对我比较了解，我也顺利通过了各种考核，重新走进了昔日的课堂，成为一名代课教师。面对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教出一个样子来。
　　 身边的同事，大多是以前教过我的老师，他们每对我的每一声问候，我都当做是对自己的鞭策。我每天第一个来到学校，打扫完院内的卫生，将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为每一位年长的同事泡上一杯茶叶，将屋里的炉子生得呼呼作响。人家都说，象我们这样的代课老师，没有学历，没有资格教学。但我就是要证明给别人看。记得第一次上公开课，我提前一周就将备课材料进行了多次修改，临讲前一天晚上，脑子里一直想着明天的课该如何上，到半夜睡不着，索性起床站到镜子面前念念有词地反复揣摩自己的神态、语气，第二天邻居问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宿都有人絮絮叨叨说话。但那天的公开课非常成功，从全镇来的二十多位领导和教师为我深情鼓掌。从那以后，我更是不断向老同志请教，每一次段考、终考，我带的班级都在全镇排在第一二名。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成为一名优秀教师，儿时对教师的那份憧憬，这时有了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毕竟，我们的身份“不在编”，工资也距离正式教师差得很多。刚开始有时想着曾经的同学越来越比我收入增加，想着那些正式教师可以对学校满腹牢骚却仍然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也觉得有些失落。那一次，我们几个一样的代课老师凑到一起，越说越觉得委屈，最后决定给学校一些颜色看看：“罢课。”第二天正好是镇上的大集，我们逛了一天，晚上回家时一个弱小的身影站在我家门口，是班上的“傻辉”：“老师，今天没看见你，我想你了。”我觉得心头一酸。这个同学比别的同学年龄大，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老师告诉我这是个“不算数”的学生（有些学生成绩不好，老师怕考试的时候拉班里的后腿，就不让他们参加考试，让他们集中起来单独进行考试，成绩不往上报）。但这个孩子比较热心肠，爱帮助别人，我觉得人家既然花了钱来读书，就不应该放弃他，有一段时间我利用晚上到他家给他补课，其实他只是反应比较慢，耐心引导也能明白老师的意思，所以一到周末的时候就到我家来玩。那天看到他，我终于“背叛”了大家，回到了课堂上。
　　 云是第三年学校要办幼儿园缺少老师，被招到这里的。我们以前曾经是同学，也比较有好感，就走到了一起。其实，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凭我们的收入的确是非常紧，但每天望着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我们觉得充实，我们那时的话题，也往往是自己班里的那些趣事。我们就这样努力着，经过了十年，每年我们都被评为镇上、县里，甚至市级先进工作者，得到各种奖励，我们已经觉得自己完全融入到了教师这个队伍之中，根本没有发觉外界热火朝天的“下岗”会降临到我们头上。那天，校长开会回来，把我们几个叫到一起，我们木然地听着他把上级的要求传达给我们：“所有代课教师，不论表现如何，成绩如何，一律辞退回家。”校长其实也舍不得我们，那天晚上请我们吃了一顿告别饭，校长喝多了，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乡下学校，正式老师不愿留在这里，学校缺人啊！我们也喝多了，十年多建立的感情，就这样各自散开了。回到家，我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切教科书、用过的试卷、学习辅导资料，全部被扔进垃圾箱，又被拽出来扔进火堆。唯独剩下一本装订整齐的本子，那是我们十年间得到的36张荣誉证书，我们那时将它们整理起来，小心地按照年度和颁发级别排好顺序，装上塑料封面，完完整整地保存着，期待着每年增加一些厚度，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能。我望了望它，擦了擦封面，还放回了书柜里面。
　　 我们就这样失业了。老校长没有忘记我们，一连几天来到家里，劝慰我们，帮我们想出路。教了十年书，一切社会经验、体力都与别人有很大差距，我们在街上寻找了两个多月，还是在那年冬天发现紧邻十字路口的地方有一处早点摊位需要兑出去，我们狠狠心，朝亲戚朋友借钱接下了这个摊位，经营一些早点、小吃。好在我们经营的都是一些家常便饭，我平时又会做几个菜，我们的“生意”就这样开张了。其实最初的时候，做了十几年老师，讲课时敢说话，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张罗生意，也有些张不开口，但我们的诚实也渐渐赢得了许多回头客，我的小饭铺虽然说不上红火，却也经常人流不断。以前的学生家长们发现我们的新职业，纷纷过来问候，有的帮我们烧水端饭，有的每天故意早起不做饭到这里就餐，我知道他们在帮我，那时每天心里都充满着感动。渐渐的，我们每天早上四点起床，顶着冬天的寒风和夏日的酷热从家里赶到这里，生起炉火，收拾餐具，太阳升起时我们准备停当，上午是忙碌的，一直到中午一点多我们才吃中饭，我去买菜、粮、油，云收拾东西，然后一起准备明天的原料，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哗哗的刷碗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将目光转向云，忽然发现云的手被刷锅水泡得粗糙了，脸也被太阳晒黑了，锅里的水面映出了我的脸，头发很长很乱，老了许多。突然心里也有些失落，眼睛有些湿润。“爸，你怎么了。”女儿清澈的目光望着我，我望着早晨阳光在她的发梢上漫上一片金黄，发现她长高了许多，忽然觉得自己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