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拿一根烟，一根细长细长的烟，烟从她红色而性感的唇里吐出，一个圈一个圈，一个圈撵着一个圈，像诱惑，像挑逗。渐渐，烟雾蒸腾起来，在她的周围织成一张网，她就坐在这张网里。跟她一起坐在这张网里的是一只宠物狗，宠物狗坐在她的怀里。
　　 看她抽烟的时候，我就想，她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烟圈吐得这样熟，这样圆。我不抽烟，我认识的女人里，也很少有抽烟的。这特别，让我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她涂了很浓的眼影，像套上去的烟圈；涂了很艳的口红，像招摇的罂粟；也涂了很厚的粉，企图要遮住一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遮住。我还是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很重的红尘味。她身上喷了很浓的香水，很招摇，很肆意，也很红尘。
　　 她瘦瘦小小，长得很弱，很江南。可一开口，叽里呱啦的，那气势和蛮劲，一听就是东北人。
　　 她很爱笑，咯咯咯，很招摇，跟她的瘦小极不相称，那笑声一起，麻将馆所人的眼睛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齐刷刷的。她呢，也并不觉不好意思，反而很骄傲，那骄傲，像她的笑一样招摇。
　　 她是麻将馆里的常客。
　　 麻将馆在我们小区的楼下，老板娘是我一个亲戚。我偶尔去的时候，她都在，不是在牌桌上，就是抱着宠物狗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但不管什么时候见她，她都在抽烟，抽那种细长细长的烟。我就想，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大概就像我们吃饭一样，不能省略吧。
　　 只是晚上很少见她。
　　 有人说，她晚上上班，上午睡觉，下午打麻将。
　　 人们都叫她小绿。
　　 就这样，我知道了一个叫小绿的东北女子，一个抽烟、养宠物且打麻将的女子。
　　 渐渐地，我发现，她看男人时的眼神跟看女人时不同。看女人时正常，看男人时就不正常了，就多了一些东西：一些暧昧的光，一些火辣辣的引诱，一些赤裸裸的挑逗。
　　 有时，她正打麻将投入时，就会有手机铃声响起，她拿起手机猫一眼，粗话就紧跟着撵上来：真是的，不知老娘正忙着啊！然后，就把手机往耳朵与肩膀间一放，头向肩膀靠下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声音也软了起来，嗲了起来，脸上的笑，一朵一朵的，在烟雾里绽放。
　　 有时，她接了电话非走不行，她就大声叫老板娘，然后掏出伍佰元，往桌子上一甩，说：“我得赶紧走，你替我打这锅，输赢算我的！”然后抓起手机，背上包，风一样地向门口奔去。
　　 接她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只是这车从来不在麻将馆门口停，而是停在马路的对面，麻将馆门口紧邻一条街道，行人很多。她呢，出去时，就穿过马路，急匆匆地向着那辆黑色轿车奔去，到跟前，一猫腰就钻进车里，车启动，后面跟着一屁股烟尘。有一次，我就看着她穿马路时，险些被一辆车挂倒，好在她反应快，好险啊！
　　 那个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身份就是一辆黑色轿车。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别人说，“黑色轿车”是个包工头，有家有孩，用钱买了她，就像买了一件衣服，想啥时候穿就啥时候穿，不想穿了就随手扔掉，像扔一件旧衣。
　　 她终于还是被扔了，像一件旧衣被扔了。
　　 好久了，她都不来麻将馆了。
　　 有一天，她终于来了，只是，脖子上套着纱带，至胸前，胳膊弯着，手放在沙带上，手上缠着纱布，她受伤了。
　　 有几个人在小声地嘀咕着，说她的事。大概是被“黑色轿车”打的，至于什么原因，大家也给予了种种猜测，但没有一句同情，都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活该，这样的女人，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我看到她单薄而瘦小的身影，笼在一片烟雾里，像一片飘落的树叶，随时都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心不由一缩。
　　 渐渐地，我们熟了。
　　 我知道了她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而且恰恰是在我所在的学校，那是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
　　 她知道了我是她儿子学校的老师，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立刻恭敬起来，脸上荡漾着讨好的表情，说话时，还是叽里呱啦的，但语气里都是浩浩荡荡的热情。
　　 她便向我讨教怎样教育孩子的问题，怎样跟老师配合的问题。还告诉我，她每周花将近二百元给孩子上补习班。还说，孩子很争气，班级前几名。她说到她的孩子时，一脸的骄傲，一脸的春光，脸上的母性光芒纷纷扬扬，往下流。
　　 只是，她并没有说她孩子在哪个班，叫什么。
　　 她说，她也没办法，老公在孩子十岁时就死了，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婆婆，她请人伺候，每月寄钱，孩子上学也得钱，得给他攒够上大学的钱。打工赚那点钱根本不够的，不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
　　 当我知道了这一切的一瞬，我觉得，她小巧可人，很好看，那股刺鼻的香水也不那么难闻了。
　　 我知道了她孩子是初三，我那年正好带初三。有了复习题什么的，我就拿给她，让她孩子做，但我始终不知道她孩子叫什么，在哪个班。
　　 冬天的时候，她送我一条围巾。那是一条蓝色底子，有民族刺绣的围巾，她说：“老师，搭你那条民族风格的裙子应该好看。”
　　 果然好看！这是一个很会美很懂美的女子。如果，她的丈夫健在，如果，她读过书，她一定不会这样的，一定！
　　 有其他人看到了，拽着我悄悄说：“你要她那干什么？不嫌脏？”
　　 我说：“不脏呢，不脏。”
　　 她儿子高中毕业选报志愿的时候，她又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是太懂，便帮她找了一位朋友，她儿子被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火车感激的话，语气里依旧是浩浩荡荡的热情。
　　 她说，她要跟着她的儿子去北京，并给我留了电话，只是我再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她的儿子我始终没有见过。
　　 小绿，像一股风一样，从我的眼前飘走了，从我所在的城市，飘到别人所在的城市，我不知道她现在又飘到何方？
　　 我在街道上走着的时候，也会碰到一些女子，一些红尘气很重的女子，一些像小绿一样的女子，我就会想起小绿。我再看她们时，就不那么生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