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鸳鸯塔之旅(散文)
一
我家住在四面环山的栗子坪村,三方都是“一山障目,不见远方”,唯有视线越过东南方向较矮的求书岗,方能看到山外的青山――云盘岭。
很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山的那一边是高峰(村)。看着刺破苍穹经常雾纱缭绕充满仙气的云盘岭,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去高峰看看,说不定白云深处还住着“神仙”哩!
高峰,在1966年前原名为鸳鸯塔(村)。于1985年,又改回了曾用名。鸳鸯塔,东隔王张溪与陈功坪想望,西隔一条长长的峡谷与张二坪、沅陵的地盘相对,北在构皮垭与栗子坪相连,南抵沅陵的团山界。鸳鸯塔共由九个组构成,户籍人口有400多,而常住的留守人口仅60多人。不过,鸳鸯塔现已经合并在栗子坪村的名下了。
我在王张溪做木材生意的那些年,因不想在二十多公里长荒芜人烟的山路上独往,好不容易等来的几个鸳鸯塔的同伴,可走着走着他们就不见了;回东峪沟组的只要绕过那块大麻岩包后就没有了人影;回龚家垴组的瞬间就会消失在张阴坡的老山丛林中;回全家屋场组的在那棵大叶袍树下就会消声匿迹;极少能等到回猪儿潭组和九墩岩组的“全陪”。那时,我想探访鸳鸯塔的欲望极为强烈!
也许是我的《走近马虎界》,挑起了许多游子的乡愁。当云南边防的刘警官与我“对上暗号”时,他对家乡的眷眷爱恋之情溢于言表。我想,我再也不能犹豫了,我要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以了却一桩氤氳在我心头数十年的旧梦。
二
三月十四日晨,我感觉因欠缺休息而头晕想吐,便迟迟不敢起床。当我透过朦胧的窗纱,见窗外已经久雨放晴。我便拨通了刘警官的父亲文翰“老人”的电话,并千叮咛万嘱咐地约好在团山界的“丁”字路口见面。
一个小时后,我已穿过烟雾笼罩的云盘岭组,出现在鸳鸯塔新村部的塌子里了。来时的路,是2013年固化的水泥路面。再往前便是2008年修成的,分成了左右两条狭窄、陡峭、弯急和凌乱的毛公路了。左边的通向沅陵的团山界,右边的通向九墩岩(组)的路早已经“半途而废”近十年了。
按照约定的路线,我沿着左边的毛路欣然前往。久雨后的路是泥泞的,身体的不适依然如影随形,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左顾右盼和东拍西摄。远处,在山樱花和毛桃花妆扮下的万里江山,抒写着春光的烂漫;身边,野花的芬芳和泥土的素香,萌动着春天的好梦……
约十一点许,我和文翰“老人”见面了,彼此似曾相识。当我发现他只是长我四岁的“兄长”时,我笑了。刘兄身子骨不算壮硕,但高个中绝对没有单薄感。他穿着得体,目光敏锐,言辞举止间有一种非同常人的思想与智慧。
刘兄告诉我,除了儿子刘警官外,女儿在长沙某医院工作。在鸳鸯塔这样贫瘠闭塞落后的高山上,能让一双儿女体面地走出大山,并各有建树,如果没有一个高展远瞩,吃苦耐劳的父亲,这有可能吗?
刘兄把我带到一个能纵观鸳鸯塔过半山川的小岗上,只见在“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沟沟壑壑的苍茫大山里,两幢古建筑群跃然入目。他告诉我,那在辽阔的群山腹地,凌空飞檐,宛如一对鸳鸯交欢戏水的吊脚楼,就是鸳鸯塔的老村部。昔日,整个鸳鸯塔组的民众,都在这幢吊脚楼里生生息息。
当他把我带到一个形如“仙鹅孵蛋”的边角楼的后面,指着前方的山岗告诉我,野猪冲的组名就是因为那座马头山余脉的分枝山“戛然而止”,犹如野猪的冲嘴而得名。据文翰兄介绍,他的爷爷刘奇德,曾经是名震辰州十里八乡的名老中医,长于儿科和民间的许多疑难杂症。只可惜他的“功夫”早已失传了,或许曾孙女今日的“成果”,是得益于他老人家的护佑吧。
因为鸳鸯塔建筑群,是该村保存最为完整和最大的古建筑。我本说明要拍摄几张气势磅礴雕刻精巧的古吊脚楼的。大概是刘兄忘记了的原因,我俩在丛林间的羊肠小道上踽踽前行了好久以后,他把我从学堂岗(兰梅岗上)直接带到了杨国雄老师的家里。
杨老师近八旬高龄了,背稍微有些佝偻,但依然遮掩不住他曾经的高大。从他那非同一般老者的谈吐中,我似乎看到了他昔日讲课时的风采。看着杨老师徒有四壁到处见光的家,我感到极为的难受。虽然他只是一个从1966―1983年的代课老师,可他必竟为家乡的教育事业付出了自己美好的青春。他现在每月只有让他依旧心存感激的150元的生活费。
在杨老师的右后方,只要步行百十来步就到了“铁笼关象”的岩板塔(组)了。象是错落有致和陈旧空虚的明清古建筑群。铁笼自然是指四周浑然天成的巨石围栏了。说来真是奇怪,偌大的古建筑群里,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经唯一的自生米多宽的出入口。因后人把铁笼般的巨石劈成小块后,铺就数块几百平米的岩板塔(塌)而得名。
在炭板塔的正前方,有两棵雄雌相守遍体鳞伤的参天古槐,仿佛在幽幽地阐述着鸳鸯塔的前世今生。在岁月遥远的元末明初,一群衣衫褴褛,以“刘杨向全张龚王”七姓(后来,龚王两姓搬走了,又迁进了金、梅两姓)为主的难民,因不堪忍受战乱和官府豪绅的盘剥,悄悄地遁形在茫茫的鸳鸯塔的深山峡谷里。这群人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生存欲望,传承着华夏民族的又一支血脉和文明。
要说鸳鸯塔村最古老的建筑,非岩板塔莫属了。相传,它曾经是毛边垭“大地主”金山青的居宅,现在多为庒户杨孙琴的后裔。据说有不懂风水的人,在劈至大象耳朵旁的岩石时,那石耳还曾流了几天几夜鲜红的血水……
在岩板塔前方的峡谷深涧里,是娃儿沟,因在过去于出口处淹死了一位小孩而得名。虽然不是很宽,然而它从新村部后的杉木湾起,容细流,纳山涧,硬是把自已武装成四季清流涓涓、游鱼历历可见的名流。行走在狭长的娃儿沟幽谷中,给人一种“野,幽,清,凉”的惬意。如果不是坐骑扔在新村部的话,我真想沿着娃儿沟順流而下,再从猪儿潭逆水沿王张溪回家。
座落在娃儿沟右畔的近十间屋子的老村部,早已坍塌得面目全非了。刘兄告诉我,因为鸳鸯塔地势险峻,幅员辽阔和沟壑纵横,读书的学生稍有雨天就会间山隔水。为了方便孩子读书,该村最多拥有过四所学校同时开课,前后在六个地方留下过孩子们求学的足迹。横亘在我家东南方向的求书岗,据说就是鸳鸯塔人喊出来的颇有深意的名字。
从娃儿沟上坡要经过钱麻子屋场。钱麻子是姓钱,还是钱多呢?是他,还是她呢?钱麻子的儿孙又在哪里?
当我们到达龚家湾垴上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刘兄还要沿来时的山路返回,我们不得不挥手告别。此时,我心里却有一丝意犹未尽的怅然。因为过于仓促,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了解他们灵魂深处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
三
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寂寥难走的返程途中,记忆却在“咀嚼”着儿时看到的与鸳鸯塔人有关的一幕:几位早就想挑衅滋事的“井中之蛙”,物色了一位翻山越岭了三四个小时,刚把木炭变成了五块多钱现金的脱帮少年,非要他买包好烟抽抽,就在少年迟疑的那一刻,他便遭遇了清脆的两耳光。这时,少年的父亲也刚好卖完炭出来,问清缘由后说道:“不就是一包好烟嘛,我给你们买K,但以后不许再找他麻烦了……”
鸳鸯塔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莽莽的高山上;他们“居高位”而心宽广;他们凡有矛盾和冲突时,总是以和为贵;他们勤劳纯朴善良,平日里总好那杯“酸缸豆儿”酒;他们个个是天生的百灵,擅长即兴而歌。有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有关鸳鸯塔人爱唱歌的笑话。一单身汉看见有人在一砣牛屎上插了株鲜花,便对着牛屎唱:
“有人插花在你身――哟,哦――
没得女子与我婚――哟,哦――
打铁也得水淬火――哟,哦――
睡觉哪能没女人――哟,哦――”
鸳鸯塔人,不仅山歌唱得好听,而且他们的方言,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您是哪哈儿的哟?”有人问。
“莫,我是垭谷(野猪)冲滴哒!”鸳鸯塔人总是歉恭地回答。
一个重音的“莫”字,就极其精准地表达了“您莫非不晓得?”之意。而最能把听闻者的胃口吊得老高,使之两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和因等待而微张的嘴巴久久不能闭上的,是倒数第三个拖着长长下滑音的“冲”字。它犹如深邃幽暗的夜空,突然一个带着婉转悠扬和绚烂亮光的冲天炮儿,在空中划下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刹那绽放,让人倍感惊艳和舒服!
生活中,有人以适时地模仿几句、听似原汁原味的、鸳鸯塔人赶肉时喊点的方言而洋洋自得:
“喔吼――莫,纹纹(横横)地落洽(下去)滴(了的)。脑壳上有个白宽(圈),不是麂鸡(子),是垭谷(野猪)……”
好险!我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唉,如果有人能筹资把这条路从“起水沟、埋涵管、降坡度和铺平整”等方面去改善一下,那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啊!
在离新村部不到200米的山岗上,我见到了近十年没有见过面的立泰兄――他是我全程碰到的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岁月无情,他已苍老了许多。可是,他骨子里的那份爽直的个性依然如故。他告诉我,政府已决定搬迁几户鸳鸯塔的民户到镇上了,他家“榜上有名”。而我想的是,如果政府能从王张溪梯式抽水至山顶,岂不是解决了整个鸳鸯塔人用水困难的问题吗?
我俩要分别了,他非要送我一包刚捡回的野香茹不可。当他发现分量不够时(其实已经够了),又气喘吁吁地跑到深湾的家里取来许多。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芳香四溢的香菇,我感觉我提的,分明是鸳鸯塔人勤劳纯朴和宽容好客的传承………
三月十四日的鸳鸯塔之旅,留给我的是一种残缺的美,但它在我的心中依然是那样的神秘,它依然是我这辈子情牵梦系的老地方……
好山好水好人家!
感谢编辑们的辛勤努力,才不至于许多人世间的美丽被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