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月亮像个大银盘子悬挂在天上，把他那清辉遍世界价泼洒，也镀亮了沪阚镇这小城之夜。
　　 在冯记木匠铺的后院里，一人多高的丹桂树上遍布着一朵朵橙红色的小伞，空气中弥漫着郁郁浓香。皎洁的月光给树叶周围涂了一圈浅浅的银白，墨绿油亮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流光。在这象征着团圆、如意、安康、吉祥的时刻，清澈如水的月光既洗去了岁月的阴霾，也暂时地抹去了人们心中的愁烦。
　　 冯老栓、艳红、夏明伦坐在树下一张小石桌旁。石桌上摆放着一石榴、红枣，月饼之类食物。
　　 中秋赏月是国人的传统。但冯老栓一家并非赏月，只是过节。“能穷一年，不穷一天”。除了置办各种吃食，他特地还备了一小壶酒，为得是增添几分喜兴。
　　 艳红笑盈盈捧起酒壶，给爹、给夏明伦、给她自己各斟了一杯。夏明伦便将自己面前那杯酒举过头顶，冲着冯老栓一笑：师傅，今天是中秋佳节，徒弟敬您老一杯。
　　 冯老栓端起酒杯：自家人就不客套了，你俩也喝。一仰脖儿，那杯酒就下了肚。
　　 夏明伦又举起酒杯面向艳红，说：艳红，你整天为我洗衣做饭忙前忙后，也敬你一杯。
　　 艳红只是笑，却没端杯，说：明伦哥，洗衣做饭是我该干的活。你教我读书识字，该不该敬你一杯？
　　 哦，哦——夏明伦那酒杯停留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
　　 冯老栓“嘿嘿”一笑：依我说，你俩互敬一杯。
　　 在欢乐的喜笑声中，不觉酒过三旬。冯老栓面红耳热，用手抹了一把嘴，直直地看着夏明伦，说：明伦呵！师傅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一直没说。
　　 师傅，你只管吩咐，我听你的。
　　 嗯，这话我信。冯老栓吧嗒吧嗒嘴，迟疑了一下，说：你跟艳红也挺投缘，留下吧！别再回村里去了。
　　 冯老栓先说夏明伦跟艳红投缘，又要夏明伦留下，他的用意夏明伦岂能不知。夏明伦先是心里一热，接着一股寒意就遍裹全身，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他急切地：师傅，我的成分可是——地主两个字他没说出来。
　　 我知道。就因为这才非把你留下不可，你要是回到村里——
　　 夏明论清楚地知道，回到夏卞村对他以为着什么。尽管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戴着这地主帽子到哪儿也是阶级敌人，斗争对象，但城里总要比村里开明些。师傅收留他当然求之不得，但这会危害艳红终生。他沉思了一会，说：师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会连累艳红一辈子。
　　 冯老栓问艳红，说：小红，你说呢？
　　 艳红唰地勾下了头。月光下，她那张脸红得耀眼，片刻地沉默之后，喃喃地：我听爹的。
　　 夏明伦那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他不知如何回绝这家人的好意。其实，他原本就没有拒绝的勇气，更没有这种资格，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他这样的人。自古帝王将相无种，而成分却可以世代延续。他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投错了胎。如果能再到世上来一次，说死也不——他胡思乱想着，不觉已泪水盈眶。眨眼间他又笑了，笑自己幼稚。出生焉能选择？能活在世上为人已是前世造化了，还不知足么？两颗泪珠儿伴着他的思绪滚淌下来。
　　 夏明伦心里想的啥冯老栓并不知情。他见徒弟笑了，还落了泪，以为徒弟流出的是激动的泪水，便“咯咯“笑个不住。乐得他拎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一边自说自道：今儿我从北山回来，顺便拐到你家，给你娘稍去两包月饼，还说了你跟艳红的事。你娘没说的，不知你俩的意思。既然你俩都愿意，过几天给你娘稍个话去，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艳红脸上一红一红就像着了火，烧得她那心儿不住地狂跳。她偷偷瞟了夏明伦一眼，只看他傻呵呵地瞪着一双大眼啼笑皆非，痴痴地瞅着前方，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他一定是乐懵了。
　　 这突兀其来的惊喜使夏明伦忧喜参半，如坠五里雾中。他既珍惜这家人的盛情，又不忍心连累艳红，何去何从莫衷一是。
　　 真正乐懵的是冯老栓。两年来，他把全部心事都用在了徒弟身上，不光教他手艺，更注重他的人品。他看夏明伦非但聪明玲珑，勤奋好学，还重情谊，讲孝道，靠得住，早就有心招作上门女婿。这样，不但他老来有了依靠，也算还了夏家一份人情。如今两家老人，孩子都愿意，这门亲事就是木板上钉钉子——十拿九稳了。他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边饮边说，边说边饮，3杯不停，5杯不歇。不知不觉壶酒里就空了。并非他贪杯，是那酒太香太醇，甜在他口中，美在他心头，乐得他止不住手了。
　　 冯老栓毕竟上了点岁数，平日又不胜酒力，刹时就觉得头重脚轻，舌根发硬，说话就不连贯了。见此情景，夏明伦跟艳红把他掺回了屋里歇着去了。
　　 夏明伦睡不下，又走回院里。
　　 惨白的月光给大地涂了一层虚幻的色彩，一切都显得那么飘渺。他独自伫立于院中，凝视着高天的孤月，觉得越发地冷清寡气。夜风渐凉，他稍稍裹紧衣裳，却丝毫没有睡意，便背靠着丹桂树，懒散地坐在石条上。他微眯着眼睛，心却静不下来，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敢想，乱糟糟地就像怀里揣了25只小老鼠——百爪挠心。
　　 “吱”地一声门响，一阵细碎的脚步向他走来。他听出这脚步声是艳红，却不愿睁眼，也没答理，这一刻他失去了自我。
　　 艳红见夏明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悄声地：哥，院里凉，回屋睡去。
　　 夏明伦这才睁开眼：我想坐一会儿，你先回去睡吧！
　　 你不睡我也不睡。她身子一躬，坐在他旁边。
　　 一块2尺长的石条坐两个人，身子紧挨着身子，他自觉不妥，便往旁边挪了挪。她倏地抓住他胳膊，头依住他臂膀。
　　 他急切地：师傅还没睡哩！
　　 早睡着了。
　　 他推她，她抓得更紧，身子贴在他身上。他心里“突突”地跳，焦急地遥望着远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夜风渐渐止住，秋虫累得不再鸣叫，月亮似乎也放慢了脚步。夜，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她晃一下他胳膊：说话呀！
　　 说啥？
　　 咋想就咋说。
　　 没想啥。
　　 骗人。
　　 他没吱声，呆呆地望着夜空。
　　 她拽一下他胳膊：我看，月亮里有两个人。
　　 胡说。
　　 真的。她手指着月亮上那模糊的图案：那是你，那是我。你坐在桂树下，我在你旁边，跟咱现在一个样儿。
　　 他鼻子里“嗤”地一笑：真要能到月亮上去就好了。
　　 能，你去我就跟着你。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言声。
　　 又一阵沉默之后，她呢呢喃喃地：你是不是嫌弃我？
　　 你多心了。
　　 那你咋不高兴？
　　 我没高兴？
　　 你脸上写着。
　　 他正过身来，面对着她，说：你想过没有，跟了我你就是地主婆，儿子未出生就是小地主，你要扛一辈子黑锅。
　　 我愿意。
　　 她斩钉截铁回答使他无话可说，心里却像撒了一把盐，蛰得疼。他声音近乎沙哑地：你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你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么？
　　 他无语，鼻子一酸，就觉有一股凉凉的东西流向喉咙里，紧忙地吸溜。
　　 她头一歪，枕在他肩膀上，颤颤地：老天注定咱俩今生有缘。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是你的人了。这辈子我跟定了你，割了头身子还跟你走。
　　 他心里猛地一震，她竟如此地铁了心。他不敢相信与她前世有缘，但他绝对相信她的真情。感激、怜惜、懊丧、自惭，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抱住他双肩，头抵住他脖颈，轻轻地摇晃着。一股暖流传遍他全身，在他血液里奔涌，一点一点地冲刷着他的心理底线，禁不住哽咽起来。
　　 她也不住地抽泣。
　　 这无声的啜泣在静静的月夜里颤颤地悠荡，又悄无声息地跌落在地上。风儿藏进林里，月儿躲进云里，星儿闭上了眼睛，连那一朵朵云彩也伤感地破碎了。
　　 夏明伦迷茫了。他不知艳红这样对他究竟是前世注定，还是今生有缘，但他知道，任何一个女子嫁给他就会一辈子遭殃。然而此刻，他已被她的坚定所震撼，真情所动摇，柔情所感化，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她一头扑进他怀里，嘤嘤地笑着哭了。
　　 女人呵！有时真得很傻。一旦认定，就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明知是沟、是崖、是火坑，也要跳下去。这就是女人，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