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美】乐萱的母亲(散文)
二〇〇九年九月
新生入学后的第一次家长会上。
满教室都是陌生的面孔,一双双眼睛在教室里不断地环顾,在进行着快速的辨识和记忆。
我也不例外,正在四下打量着,想要觅到一线相熟的目光,或者一个相熟的身影,来打破这种陌生的局促和不安。
然后,我的目光就被定格在了窗边第三排的那个座位上,吸引我的是灯光下,那位母亲的几绺白发,格外炫目。我便思量,我们这群人的孩子不过七岁左右,所以我们这群家长的年龄该也不过是三十岁左右吧。而这位母亲的白发,似乎在诉说着她的年龄,该是大出我们许多呢。
于是整个会程之间,我总忍不住拿眼去偷瞄那个母亲。我看得到她紧蹙的双眉,看得到她额前深深的皱纹,分明的,她确该年长我们些吧。
上海的九月,其实还在炎热的包围里。但那位母亲整晚都在吸溜着鼻涕,并不住地擦拭着。看到大家纷纷回头,她满脸歉意地解释着说,很不好意思,她有鼻炎,怕是对校园里的花儿过敏了,才会敏感得如此不可控制,请大家多多谅解。
散会时,我和那位母亲同时走到了教室门口。她向我点头致意,说让她先出去吧,那面上竟是许多的匆忙之色。于是,我侧了身体,让她先出去了。望着那微胖的身影,一路碎步,接着又小跑了起来,看得我竟有几分心酸。
二〇〇九年十月
我每天早晨都会陪孩子一起出门,一起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起嗅着芬芳的花香,牵着孩子的小手,一起有说有笑地,向学校走去。
偶有几日,我们出去得略早些,便会在校门口遇到那位“大姐”级的母亲。她驾驶着一辆半旧的黑红相间的电动自行车匆匆由东而来,稳稳地停在马路边,后座上便下来一个小小脸庞,却带着大大眼镜的女孩子,脑后高高束起的麻花辫随着身体的移动而来回摆动着,那眼镜该是远视镜,不然女孩子的小眼珠不会大得像童话书里的洋娃娃。
女孩子见到我,有点怯生生地,便只乖巧地小声唤了声“阿姨”,就匆匆地走进了学校。再回头看那位母亲,早已调转了车头,准备回去,又回头来向我告别,并不住地吸溜鼻子,又不住地擦拭。她说,晨风略凉,她的鼻炎就会发作,不打紧的。
我问她家住哪里?若是不远,大可以让孩子自己来学校,不必非得出来吹风,引得鼻炎发作。她伸手向我指着东面的那片城中村,说她就住在那里。
我微笑着点头,向她挥了挥手,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
送完孩子去学校,我独自去散步。已是秋意浓重,鼻边的空气也有几丝凉意。
望着东面的城中村,我便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去寻访那个母亲。我知道她的女儿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做“乐萱”,便也好奇着如此有情致的母亲,该是生活在兰萱馨香之中吧。
从外环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穿过,便是一片广袤的田野,田野的北侧,排列着一行行的房屋,很有江南特色的,却又老旧不堪的房屋。
我皱了皱眉头,便驻足远眺。突然地,一辆电瓶车就映入眼帘,越发地熟悉起来。
是的,是那位母亲,载着她的女儿,速度很快地就到了我的身边。后座的女儿戴着头盔,而母亲却连帽子都没有带,又在不住地吸溜着鼻涕。
她满是匆忙地说,今天出来晚了,得赶紧送女儿,就又匆忙地走了。只留下我,依然怔在原地,盯着那远去的身影。
二〇一〇年五月
因为工作原因,这小半年的工夫,我都不在上海。最近才刚回来。
一回来就惊奇地发现,东边的城中村已经动迁了,拆得四处残垣断壁,竟是狼藉不堪了。
心底竟有几许失落,惦记的是那母女的家,搬去了哪里呢?
一日午后陪母亲逛超市,巧得遇到了乐萱的母亲。她依然在吸溜着鼻涕,她说超市的空调风让她过敏,并又连声向我们道歉。
我们一起在超市里兜兜逛逛,便随口聊着什么。
她说房屋动迁之后,新房还建要在三年之后,她们只能租住到较远的地方去,因为那边不是学区,租金便宜。
她说她的确比我们年长许多,大略有十岁的样子。
她说在女儿之前,她还有一个儿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二十岁左右了。
闻此,我的心里一恸,又与母亲匆匆交换了眼神,都不敢说话了。
她却微微笑着,说没有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儿子曾经是家里的独子,所以丧子之痛,是她心里无法复原的伤痕。
只是,活着,除了勇敢,还能怎样呢?
于是,她选择了勇敢,选择了再度生育,便有了小女孩。
她说,女儿格外得乖巧伶俐,仿佛天使般来到她的生命中,成为她珍视和珍惜的至宝。
她说,家里的条件并不好,曾经的老屋拆迁补偿的钱,自己舍不得用,都存了起来。若没有意外,将来就是女儿的嫁妆;若有意外,也能应急所用吧。
说到“意外”,她的面色暗沉了一下。虽然,只是一下。
然而,她又总是微笑着,絮絮地说着,关于她常年在外务工的丈夫,关于她瘫卧在床的老母,关于她白天晚上的兼职做工,还要抽出时间来接送女儿上下学。种种不易,她却说得轻松,道得清淡,她说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为了责任。
临别,我说,以后带着口罩或者围巾吧,可以减少过敏源的刺激,对减轻鼻炎会有点效果的。
乐萱的母亲轻轻摇摇头,说自己是近视眼,本就视线不好,再遮挡住面孔,就不安全了。
望着她边走边擦拭鼻涕的身影,我和母亲都摇了摇头,感叹着为人母的刚毅和坚强。
二〇一四年六月
这是这个班级最后一次的家长会了。
孩子们即将小学毕业,各奔东西,我们这些家长们,或熟悉,或陌生,也都将不再有交集。于是,这晚的会场,大家格外亲切许多。
乐萱的母亲,也笑意盈盈着和大家轻聊。灯光下,那闪闪的银丝已不只是曾经那几绺,而是几乎覆盖了发顶。依然不住地吸溜着鼻涕,不住地擦拭着。她说她的鼻炎越发严重,过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吃了许多药物,都无济于事。
我们便劝她去做手术,她连连摇手,说没有时间,她可不敢歇着,不然女儿谁来接送和照顾呢?
我们都打趣着,女儿的身高都超过她了,有啥不放心的呢?
她的语调便低了下来,呢喏着说,她不敢放心!
我的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这五年来,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她疾驰的身影,每一次她不住吸溜鼻涕和擦拭鼻涕的样子,无论风雨,无论寒暑。
心底便升腾许多敬仰,许多温暖。
二〇一七年三月
孩子开学的第一次家长会。
教导主任在不断强调八年级学习的重要性,强调那种承上启下的使命感。
散会后,正赶上学生放学。
我便在校门口等待孩子出来,竟巧得遇到了乐萱的母亲。
依然是那辆黑红相间的电动自行车,依然是那个微胖的身影,依然是不住地吸溜着鼻涕,不住地擦拭着鼻涕。我晓得,初春的料峭,她的鼻炎一定又会加重。
身后坐着的女儿,我已然不敢相认。少女初成,高高束起的麻花辫,已然变成了垂在肩头的披肩发;大大的眼镜已经摘掉了,矫正视力之后的孩子,看起来清纯明丽。
我惊讶于这个身高一米六几的大闺女,竟然还坐在母亲的电动车后座上,母亲却满是爱怜地笑称自己早已习惯了接送,没关系的。
我说这样会宠坏了女儿。
她说,她已经五十岁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宠爱女儿了。
我说她在玩笑,五十出头,还很年轻的呢。
她便把嘴靠近了我的耳边,轻声说:“我的鼻炎,医生说不能治了。”
我只瞪大了眼睛,却语噎到心痛。
她又恢复了笑意,用手拂去额前轻飞的发丝,又使劲吸溜了鼻涕,和女儿一起向我挥手再见,便一路远去。
于是,我很后悔,这许多年了,我竟不知她任何的联系方式,竟无法向她致以只言片语的安慰和祝福。
心底激荡起许多波澜,心底升腾起许多敬意。
校园里正是春花灿烂的好光景,我也不禁心旌摇曳起来,不禁轻吟:“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母亲,真得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