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迭迭的山峦，除了山还是山。放眼望去，最远处的那一抹淡淡的山峰，就和天连成了一线。凌晨如若能早起，就能看见一轮映红的圆日从那些山峰的后面慢慢探出头来，然后缓缓升上天空。
　　
　　 一个瘦小的影子，牵着一头牛，在有雾的清晨，行走在田梗深处。大水牛贪婪地啃着沾满露珠的嫩草，而那个瘦小的身影手里拽着牛绳，眼睛却凝望着远山尽头的那轮圆日,仿佛在寻找一个遥远的梦。
　　
　　 那个瘦小的身影，便是我。
　　
　　 虽然5岁左右就开始了外地求读的生活，但漫长的暑假期间，我必需回到那个四面环山的村落，因为那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在那里。回到家里的我，大多数时间和那头大水牛相伴。一大早，我把水牛从牛栏里牵出来，拴好鼻锁，拉到院外，然后四处寻找野草丰茂的去处。晨雾里，我和水牛踏着湿漉漉的泥土，在田梗、河畔、山脚等处作短暂的逗留，然后离开。不久，我和水牛沿着曾经走过的痕迹，又重复一便这个过程。几个轮回过后，一个假期也临近尾声。
　　
　　 对那延绵无尽头的山，我很迷茫。在有云霞的黄昏，我把牛关进牛栏，很多时候就蹲在院落里发呆。散落在山脚的土胚房在傍晚显得非常安静，几柱炊烟袅袅升起，然后在半空散开，缓缓消失。我的目光追逐着那一圈圈消遁在山间密林里的烟雾，心底突然就有一些无名的失落。这种失落感愈来愈强，以至于到后来，我不愿意独自去看山的那一边。
　　
　　 儿时的我，很渴望假日的到来，因为我可以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父母。但我却不想牵着大水牛在田梗间穿梭。世代种田的家境，还有父辈们不厌其烦地教诲，让我自小对务农的命运有着极大的恐慌。这种恐慌，不仅仅是害怕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辛劳，更多的是来自于农民社会地位的卑微。我自小有着很强的自尊心，我的父母显然了解我的性格，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给我灌输有关种田的种种艰辛和羞耻，直到我对农村生活无比厌恶和惧怕。
　　
　　 那个被群山包围着的村落，那些淌着父辈们汗水的稻田，成了我儿时的一个恶梦。每个假期，骑着自行车从学校返家，都有着一种沉重。我暗自发愤，狠狠地读书，让自己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是自己彻底走出大山，脱离艰涩的农村生活最有效的办法，也是唯一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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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想起这些，我的心都有着一丝隐痛，还有些后怕。我瘦小的肩膀承载着几代人的梦，这份企盼。就像村后的那些山，很厚很重。幸运的是，我没有令他们失望，我按照父母为我规划好的梦想旅途一路行走，抵达了胜利的彼岸。而村里许多同龄人，没能够和我一样幸运，他们的家人一脸苦涩，和我父母欣慰兴奋的神情形成极大的反差。
　　
　　 那些或近或远的山，在我的眼中逐渐清晰起来，看它们的眼神不再迷惘。不仅如此，那头大水牛也在我的眼中亲切无比，我抚摸着它光滑的背，仔细倾听它啃草的声音，给它赶走那些可恨的牛蝇和蚊子。闲了，我依然蹲坐在院落里，看那些飘起的炊烟，然后目光在远处的山头停顿下来。我仿佛看到，山的那边，有轰鸣奔驰的汽车，有高耸入云的大楼，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明净宽敞的大路，我在铺着沙石长着杂草的村间小道之间穿梭，心却在远山之外飘荡。
　　
　　 作别大山，与父母分手的那一刻，天空有雨。那是一幕我永生难忘的场景，我背着行囊，父亲在左，母亲在右，走出村里的泥石路后，临上车的那一刻，母亲突然蹲下身子，用袖子为我拭擦皮鞋上的泥浆，而父亲则忙着把一叠邹巴巴的零钱往我的口袋里塞。我瘦弱的身躯在在雨雾中颤动，有东西在脸上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多年之后，我想起那个有雨的清晨，才发现，那算得上是父母无意间给我举行的一种成人仪式了。我从母亲蹲在泥水中为我擦鞋的身影中，读到了令人窒息的温暖。而父亲那一把皱巴巴的零钱，则给我的心灵刻下了一个农民艰辛的印记。此后辗转于山外的各个城镇，我从不曾忘记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父母一定没能够想到，他们曾经执意促使我对农村和农民的那份憎恨，最终成全了我对农民无尽的敬意。这也是我自己料想不到的。走出大山的那些岁月，我甚至没有感受过多少快意。很多时候，我突然就会想起家里那头憨厚的大水牛，还有那屡飘散在半山腰的炊烟，以及爷爷手里的黑乎乎的烟斗。想到这些，我就会独自倚在宿舍的窗台上，偷偷抹泪。
　　
　　 如今，那个流泪的男孩的身影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但有一种情结却随着岁月的积累愈加深厚。先前我对那些告老还乡的故事很是不解，不明白曾痛苦挣扎着离开故乡的人，为何在多年之后却又选择返回。就象我的爷爷，父亲几个三番五次劝他搬出来住，看病什么的方便。但爷爷坚决不从，态度强硬得像堵墙。这份恋乡的情感，真的就如深埋在心底的一棵种子，它偷偷的萌芽，然后生长，等你发现它时，已经长满了你的心胸，再想驱赶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和别人一样，我的心底也长着这么一棵种子。作别大山，曾经是我渴盼的一个梦。为了圆这个梦，我努力剥离着和那个大山村落有关的种种牵系，但却永远除不去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它迟早会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