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快到了，我又想起了铁山。转眼间，他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按轮回的说法，早就是一条汉子了。和普通人一样，他原本可以过平凡的日子，顺利地安享晚年，终其一生。然而，因早年家庭变故，流落社会；中年好不容易成家，渐入佳景，后又与妻生隙失和，逆转回归孤居；晚景凄凉，到底未能善终。他在坎坷的人世间转了一圈后，悄然地消失了。眼看清明节快来了，怕是连个祭扫的人也没有，想起来真叫人心酸。
　　 我和铁山打交道是七十年代末。一天，我与人在医院单身宿舍的门口下棋，旁边有几个人围观，铁山也在其中；他不时地支一二招。下棋的人都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就像旧时的茶楼墙壁上贴着“勿谈国事”的条幅一样。但在不下彩棋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一一图的是热闹，禁口反倒无趣了。大街小巷的象棋摊子，业余高手一般是懒得光顾的。那拖泥带水的回合，转去转来的胜负 ，他们是没有耐心看下去的。有瘾的“臭棋篓子”们是不管这些的，昏招当妙手，七嘴八舌，争执不休 。应了那句话：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一他们才懒得费神去刨根问底呢！铁山还算在行，出的点子也靠谱，看得出有几分棋力。尽管水平在我之下，应付闲聊散吹是不成问题的。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 ，他也算是当地入了流的棋手，叫得上名号的。棋人喜交，以棋会友；又同为老乡，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见面就算是熟人了。
　　 铁山是一九六三年从武汉下放到农场的。那年来的主要是知青，也有社会闲散人员，当然包括个别因所谓的政治问题受到单位处理的人。知青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有高考落弟、碍于面子远走他乡的；有与家长赌气、私自偷出户口本报名的；有听了农场干部在学校激动人心的报告、向往广阔天地乌托邦似的生活的；也有兄妹太多、为减轻家庭负担提前离校的……铁三小学未毕业，属闲散人员。可能是这批人成分复杂，人们习惯称他们为“六三年来的”；而文革期间从武汉下放来的中学生(高中、初中都有)，却叫“七二年来的”。都是支援国营农场建设，按说没有先后之分，更没有轻视的意思；但因后者(极少)受条件限制而未能返城的人，多少有点让人感到惋惜的意思在里面。
　　 铁三的老家是汉口六渡桥铜人像(孙中山先生)附近的。解放前，他家开过汽车修理行，那也是日子好过的人家。他曾自豪地向我流露过一点，我也没多问。我想，若不是家道中落，他不会落到这个田地一一带着辍学的弟弟小山，来到这儿。他弟弟我没见过，据说很早就离开了生产队，到外面(好像在武汉的一家小工厂)谋生去了，印象中是搞翻砂铸造的。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连一封书信也没有。铁山也从不提他，好像没有这个弟弟一样。唉，他自己的日子过得也不像个人样子，无睱他顾呗。心里想不想，我就不知道了。他弟弟可能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若是混得好一点，怎么说也该转回来看一下他，一一毕竟只有这个唯一的亲哥哥。
　　 其实，这之前我听说过铁山。在一万二千人的农场、二三干人的场部(供销社、餐馆、邮局、信用社、医院、学校……仅十来家维持日常基本生活的国营单位)提到他，没有人不知道的，特别是中小学生。虽说不像今天的粉丝追捧名人那么疯狂，但提到有特长的城里来的人，也会津津乐道、羡慕之极。有的甚至模仿那派头，学着那模样。铁山会讲评书，自然名声在外，免不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在那个文化娛乐贫乏的年代，又是穷乡僻壤，能成为谈资的人，总会让人高看一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对活跃人们的业余文化娱乐，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何多何少是起了一点作用的。
　　 他曾对我说：“小时候我的记忆力好，读三年级时看《西游记》，前几页几乎可以背下来(不认识的字跳过去)，但数学一窍不通。” 他还说：“只要是上面有字的书，我都着。”难怪能讲评书，记性好；难怪身上总夹着一本书，喜欢看，有瘾。其实，他能借到的书是很有限的。类似游手好闲的人，正经过日子的人，一般不会与他往来的。也有不嫌弃的，是离场部不远有个新场队，有一家“六三年来的 ”知青夫妻。铁三去场部要路过这儿，偶儿从这家借点书、杂志、报纸什么的，带回去打发闲散无聊的时光。他知趣识相，从不滞留，随手拿点书走人，一一他要图下回。
　　 铁山出现在医院，还真不是闲逛来的。他是胃不舒服来住院，医生要他等待做胃切除手术的。术前无事，他在附近溜达，闲转到棋摊子旁边了。也正是这样，我们结识了，并开始了交往。
　　 那时，他这样的手术在农场医院算大手术，一年也难得碰到一例。一般人，要么到荆州、沙市的大医院去，要么请荆沙的医生来主刀。这都是要花很多钱的。铁山囊中羞涩，无能为力，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一一医院看着办罢了。日子过得拮据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受到，不能选择是多么无可奈何 、多么难受的事。
　　 没过几天，铁山的手术做了。是职工医院的业务副院长亲自做的。手术的成功，轰动了医院。这是在没有外来医生的指导下，靠本院的技术力量完成的一一清清爽爽，不掺一点水分。医院的影响扩大了 ，医生的威望也提高了。重要的是，这位高年资医生，可以在他晋级的业绩中大书一笔了。更何况，一般术前要找家属谈话，并且要签字。他的这个术前必须的手续，可能是生产队的队长代办的一一队里最大的行政长官。那时没有医闹，否则，队长去划的押，术中出了什么岔子，扯起皮来，医院也是吃不消的 。如果不是铁山承诺自己负责，院方是断然不会实施手术的。从这个方面看，铁山是一个尊重医学，讲究诚信的人。
　　 没过几天，我背了一袋(尿素袋)梨子去病房看他。这是我花五元钱，在分场果木队买的。那时，七角八分钱一斤猪肉。钱没少花，几乎没有起到一点补养身子的作用。我那时未成家，许多事不懂。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一定很心痛：“怎么不送点鱼肉来呢？”和当时一二瓶水果罐头就能探望病人相比，我的破费是很大的，但作用太小。所以，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时，队里派来照顾他的人，在他术后几天能下地走路时，回去了。队里不会白给工分让农工在这儿闲坐的。食堂一日三餐有供应，他自己去买，有什么吃什么。仅仅是填饱肚子，根本谈不上补养身体 。要知道，他的胃可是切除了三分之二啊！若是他的二老在，或兄妹有，或妻小陪伴身边，不定怎么关爱的。而他，什么也没有，好凄凉的！好在医疗费用不操心，有公费报销，自己不掏腰包。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公费医疗的好处，多少给了他一点慰籍。
　　 然而，空荡荡的病房，他无力地蜷缩在被窝里；桌上空空如也，看不到一点亲朋好友光顾的迹象。不用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来农场十六年了，怎么混得这样？我不寒而颤。算是瞎子天照应，铁山的手术很顺利，术后恢复很好。由于代偿功能的作用，多年后他的胃居然无大碍，饮食尚可。这在医疗条件比较差的基层医院，能有这个效果，的确是很不容昜的。
　　 出院前，铁山来向我作别。我对铁三说：“回去找队长谈一下，能不能给队里放牛？”我又说“明天我送你回去。”他毫无表情地说：“好。”接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给他：“ 先买点米，买点油，对付一段时间。”铁山怔了一下，接过了钱。我又告诉他，我明天送他回队里去。铁三心里很清楚，他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拿的，肯定是我想借这个机会去队里看看。
　　 铁山住的单身宿舍，大约二十平米的样子，门上虚挂着一把锁。进门的右角是灶台，冷火秋烟；屋的一角有一张床，挂着的蚊帐脏兮兮的，多年未下过水了。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有几件杂物一一这是他的全部的家当一一比我想象的糟糕多了。真不知道他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碰上这样的人，若是袖手旁观，我的心是安定不了的。
　　 队里也希望铁山能自食其力，给他安排了放牛的差事。他很争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放牛很负责。正好是秋收以后，用牛的活不多，他很快就习惯了。那时干活记工分，队里每月预支一定的生活费，年底算总帐，分红。这样，他的基本生活就有保障了。此后，他坚持天天出工，不像过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十天、半月不打照面，也不知道人晃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才像生产队农工的样子。尽管放牛算不上一个标准的劳动力，但他靠自食其力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对社会是一个有用的人。
　　 印象中，铁山在队里放牛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有二年左右的样子。随着农场基建队(后为建筑公司)的扩建，他进了工厂，当上了工人。虽说年纪三十多岁了，但农场对下放来的人是关心的、照顾的。当时能在工厂里谋一份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他对电焊工作很滿意。他常在我面前炫耀做门窗时，他自己设计的环型图案什么的。虽说是比划(数学不行)着做的，但洋溢在脸上骄傲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从这一点看，他也热爱生活，热爱工作，追求艺术，追求完美。
　　 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国营运粮湖农场，正式推行了年产承包责任制。各行各业也在这前后放开了。那时，娱乐活动少，有人想到了铁山，想请他讲评书。这时的铁山，已停薪留职，没有在单位上班了。他在西堤街(中干渠大堤)的堤外的一个小餐馆烧火打杂。老板俩口子是“六三年来 的”那对知青，过去务农，现在弃农经商。他们对铁山不簿，家中的藏书，过去铁山路过他家时，总会带走几本；开小餐馆后，念他孤人一个，收留下来给碗饭吃。铁山不懒，除了烧灶，就是打杂，一一见事做事，一抺带十条，还算称职。老板一家为人厚道，不怎么挑剔一一铁三做的，多为粗活，且不太急的事。他早晚两餐粮食酒，是雷打不动的：早餐或面窝，或热干面，就二两酒；晚餐稍晚，与老板的家人一起吃，酒三两。就这样，日子也还自在。多年未讲评书了，突然有人上门请他登台，这让他激动得不行。不久，他登台说书了。
　　 说书的场子是总场招待所的食堂，一幢三、四百平米的平房。讲的《武松》，这是铁山最拿手的。毕竟多年没讲了，讲得怎么样他心里也没底，讲熟悉的自然好一些。入夜，餐厅里坐滿了人，多为年纪大的老男人；年轻人少，且多为一睹他在舞台上的风采，一一可见他当年的名气不小。
　　 名角的派头，那是要有的，有人收门票(意思一下，算是车马费)；架子也端着一点，旁边有人伺候茶水；宵夜就更不用说了；现成的菜，现成的厨子(这儿有个援外的王师傅，去过非洲小国家)；只差进门时，有人接外衣、礼帽(可惜他没有)了。他讲的也不赖。武松的故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情节是一点也不能出破绽的。还好，严絲合缝，滴水不漏。不愧是小时候在汉口六渡桥听熊克试的评书长大的。武松打虎的那一段动作最好，赢得了一阵阵滿堂喝彩。尤其是“六三年来的人”，勾起了儿时在汉口戏园子、茶馆听评书的回忆，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尖锐的口哨(把手放在嘴边吹)，人们过足了瘾！
　　 评书一连讲了几个晚上。他太兴奋了，太卖力了。嗓子嘶哑了。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不会合理用嗓子。不管怎么说，他正二八经地登了台；不管怎么说，他曾靠自己的劳动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不管怎么说，在贫乏的精神生活时期，他给人们带来了快乐。
　　 这之前，铁山有过一次暂短的婚姻。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天，铁山来找我们(我已成家了)，他说有人为他介绍对象。铁山的生活轨迹，能不能组织家庭过日子，我真得很担心。我当初帮他，扶他一把，是希望他能自食其力，有尊严地活着。我和妻子合计了一下，这样对他说：“她带着两个孩子，你们都知根知底。你一定要三思而行，一定不要耽误别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能担起家庭的担子，不要影响别人。”铁山说，他一定认真考虑，再作决定。
　　 听说有人想跟铁山过日子，我们开始根本就不相信，一一他压根儿未考虑过成家，也没人为他撮合，更没有人愿意跟他搭伙过日子。生活中，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事，铁山的婚姻就是这样，他居然让人相中了。说起来，女方以前和他一个队的，互相都了解。对方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儿子生活，希望重组家庭，有个男人帮一把。铁山这几年的情况，有点浪子回头的意思，有人也想撮合他们。铁山把成家过生活看得太简单了，以为和过单身日子一样。也就一二年，勤劳善良的女人，找到我们家来了：“他下了班，拿着书看，什么家务事也不做，我图他搭把手……”她气呼呼的说了铁山很多懒惰的事。她的意思是告诉我们为什么过不下去，不是让我们劝和。就这样，铁三又搬回到建筑公司的集体宿舍，和年轻人挤在一起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了一九九一年国庆节。那时，铁山因肺结核住院了。隔三岔五的，我给他送点排骨汤什么的。过完节，我们调回武汉市关山医院的调令到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病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哭了。他知道我们调动工作的事，没想到这么快。
　　 再次见到铁山，是一年后我去农场办事，顺便去宿舍看他。这时，他的腰佝偻了，拄着拐杖。
　　 又过了一年，从农场来汉的人告诉我，铁山去世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明节快到了，我又想起了铁山，又想起了他放牛的第二年，他用分红的钱，扯了一点劳动布做了两套衣服，送我一套，又想起了那年他带着分红的钱回汉过年，和我一起走在六渡桥的大街上，走进民众乐园隔壁的文书巷，去他舅舅家一一这是一九八O年春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