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奶奶和她的儿女们
上篇
1
麦收之后。
广袤的淮北平原某一方圆百里的土地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景象,倒是横竖相间的土道上不时闪出二、三辆马车牛车,车上坐着裹着头巾、穿着老布衣服、挎着篮子的女人。赶车人汉子脸上大都是面色泛黄,太阳下闪着灰暗的光,额上被岁月刻下许多横向纹路,也就像是上了一层清漆,有些亮晶晶的,但没忘记嘴里咬着纸卷的旱烟,时不时地深吸一口,双手猛地提顿缰绳:“驾……”的一声吆喝;或是左手提顿缰绳、右手使劲将长鞭在头顶上划上一道很大的圆圈,说时迟那时快,这广袤的平原上空就立刻回荡起一声清脆长鞭响,“啪”的一声,闪电般落下的鞭梢尖子立刻让牛马们疼到心尖上,那些个车儿也就突突突跑来跑去,将地头间隔三差五的麦垛抛在身后、接着又朝着另一些麦垛奔去;间或有三二条卷着尾巴的黄色的黑色的花色的土狗跑来跑去,将一声声“嗷,嗷,嗷!”的叫声传到老远老远。
天气十分的晴朗,从路的一头望过去,由近及远有不少的坟茔,大多是家族式的,很少一二处的孤坟。很远很远的尽头,隐约可见被稀疏参差的杂树笼着的一溜子村庄,随着脚步不断前移,走过若干个麦垛,就可以清晰看到那村庄的低矮的农舍和柴草跺、听见牛羊骡马驴发出的不同声响、看见从一户户农舍上飘出的一缕缕淡灰色的炊烟、嗅到迎面一阵风吹来的山芋或是大馒头的香,等要靠近村庄一点,冷不丁会闪出一二条杂色的土狗直瞪瞪地望着眼前的生面孔,只一刹那间就扯开嗓子一阵狂吠,立刻就会有它的同伴,还有公鸡母鸡前来助阵,汪汪汪汪汪……喔喔喔喔喔……把个空旷的大田野变成了正上演着交响乐的舞台。
一位30多岁的女人右肩上背着个用格花方毛巾对角扎成的包裹,怀抱着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从老远处的地头里走来。偶有一二个叼着纸烟卷的赶牛拉车庄稼汉打量着这女人,憨厚地咧着嘴,似乎要说——大娘,你们这是要上哪个庄子啊?人家到底没说出来,因为这女人好像没看向赶牛拉车的,而是非常熟悉望着自己要去的那个方向,倒是这个小男孩在妈妈怀中倔强地回了好几次头,看着牛车马车渐渐远去。
女人离开老家差不多有20年了,但老家的路和庄子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女人是小个子,剪着齐耳短发,头脑门冲冲的宽宽的,右额头上长着一个颜色和脸色一样的大痣,鼻梁子左侧有一个长长的隆起的疤痕,同鼻子差不多长,上面有明显的几个虫眼。这女人穿着灰色单衣,是她自己做的本装,那用布打结做成的纽扣,从左领口一直向右腋再到右下摆扣下,就是那种不知被北方女人穿了多少年的外套。女人是小脚,脚很尖,鞋子是她做的,自己纳底、糊鞋帮子和绱鞋底。因为怀抱着孩子,小脚后跟总是先落地,显得很稳很有力。又走过了一个麦垛,女人抱累了,就放下孩子,弯下腰和孩子说着什么,接着就搀着孩子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望着孩子一边指着前面的村庄说:“咱们马上要到家了啰,咱们马上就有馍馍了吃啰”。女人不时地抹抹额头,连拉带拽地牵引着小男孩,行走在这宽阔的光秃秃的地垄之间。那小男子不过3、4岁的样子,在走过一个麦垛后,突然挣脱女人的手,跑向一个地角。那块地好像刚被牛犁过,小男孩在翻开的泥土里一把抓住一个红红的长长的东西,递到女人手上。那女人双手拧掉上面的泥土,再从方巾包里拿出一块布擦干净后,递给小男孩,说:“这是胡萝卜,甜得很,好吃”。小男孩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嚷嚷道:“老婆婆、老婆婆……”女人说:“不是老婆婆,是胡萝卜胡萝卜。”小男孩又咬了一口胡萝卜又看看手上的胡萝卜,睁大眼睛快活地嚷道:“是老婆婆、老婆婆。”女人不再纠正说是胡萝卜了,快活地嘿嘿嘿地笑起来。
2
这种情形在这之后的几年中至少出现过三次,不过小男孩不再让女人抱着搀着,也不会在看到胡萝卜后喊老婆婆了。因为小男孩有6、7岁了,到了上学的时候了。
这个女人带着的小男孩是她的第四个孩子,来自江南一个叫清明街的地方,要到的这个麦垛环绕的村庄是淮北一个叫东王庄村庄,过上一阵子再西行,去一个叫东马庄西马庄的地方。这东王庄西头上住着女人大姐一大家子,女人的大姐很不容易,17岁从正南方向的常家湖的娘家嫁到东王庄,18岁就死了丈夫,严守妇道终身未嫁,硬是把遗腹子养大并繁衍出祖孙三代满满一大屋子人。那个叫马庄的地方是女人的婆家,小男孩的祖母背驼得很厉害,脚裹得很小很尖,一个人过活;她很喜欢这个从南方来的小孙子,一大早就蹲在土灶前馏大馍、再在灶堂里焐个装着冷水的泥土罐,焐热了就给小男孩洗脸;再埋上几个山芋,焐熟了剥好皮递给小男孩吃。她还经常拿着竹竿、让小孙子提着小蓝子转到屋后的大枣树下打枣子。这个驼背女人显然是在用力打,每打一竿子就有多个青涩的枣子自由散漫地落下来,那小男孩的眼睛就随着枣子的下落而跑着到处捡,捡到大的或是有些泛红的就在手上搓搓放进嘴里,嘴里塞不进了就只好放在篮子里。驼背女人欢喜地看着小孙子吃,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就背过身来吃不让奶奶看他吃。
东马庄西马庄中间隔着一个大埂,大埂被一条东西向的机耕路穿过,向西走过走过大梗、再经过一片庄稼地就到了西马庄。这里有小男孩的亲叔叔一大家子人,还有许多旁系的亲戚。因此,女人带着小男孩走亲戚一路下来就是十天半月的,把个小蛮子(北方人爱称南方来的小孩叫“小蛮子”,与之相应的是南方人爱称北方来的小孩叫“小侉子”。要是大人,则背地里相应地去掉“小”字)吃得黑黑的胖胖的。
女人是17岁从前面提到的常家湖娘家坐花轿嫁到东马庄的,是娃娃亲。丈夫和她同龄,听人讲是个私生子,是他生父和另一个小脚女人“好上”以后的结果,她男人出生后不久得了天花几乎夭折,被生父的家人仍在路边,是那位忍辱负重的“小脚女人”将亲骨肉从野地里悄悄地抱回自己的闺中。女人在20岁的时候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万英,乳名小瑞,女人从此被男人和庄子里的人唤做小瑞娘。大约过了5、6年,这一带就弥漫了淮海战事的硝烟。不久,小瑞娘男人辞了在一个叫单圩的村小学教书差事,经同乡一个本家介绍,到南京报考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史称“南京华大”),接着就把老婆和女儿接到南京,住在一个叫秣陵路南台的巷子里,并生下一个男孩,因此取名南京。再之后,女人领着一双儿女跟随毕业分配工作的男人到江南的一座城市,再后来又随男人到了另一座城市,住在后家巷,并生下次女,取名南霞,这年小瑞娘32岁,不久小瑞娘一家又搬到附近一个叫清明街的27号大院里,在35岁和42岁的时候,又分别生下两个男孩,一个就是那个把胡萝卜叫作老婆婆的小男孩,取名南东;一个是应了街坊邻居的顺口溜——南东南东,有东就有西——取名南西。这中间,小瑞娘在门前的小天井里哄睡在摇床里或是抱在怀中的南东或是南西时,就总是哼唱着这样的催眠曲:东儿唻、西儿唻,那你要困觉(方言,读gao平音)唻儿儿。哦呀吱哦呀吱唻儿儿……南东或是南西稍大一点,小瑞娘还会唱一个叫《花大姐坐船不要钱》曲儿——乡里老头坐船二百三、花大姐坐船不要钱,打坐你的船给你钱……你家里倒有姐和妹,俺家里还有三四郎,坐你的船给你钱……
儿子听了,经常是扬着头发问:“妈妈、妈妈,花大姐姑娘坐船怎么不要钱啊?”小瑞娘就说:“人家花大姐长得好看,人家划船的不想收她的钱。”南东、南西再稍大一点,小瑞娘也会给儿子讲老掉牙的《狼来了》的故事,不过讲的时候,她加上了一些内容,说是那个好扯谎的儿子后来偷人家东西被逮到了要枪毙。临被拉走前,儿子吵着要见妈妈最后一眼,见到妈妈时提出要像小时后那样再吃一次妈妈的奶,哪知道,儿子吃着吃着,突然咬下了妈妈的“马头子”(旧时淮北农村俗称妇女乳头为“马头子”)他怪妈妈在他小时后做错事后,不好好地教育自己。小瑞娘讲这个故事编了这么一个有一定教育意义的生动情节,可能只是纯粹哄孩子,只是这个意思儿子肯定是搞不清楚的。
3
清明街是个老街区,约成街于明万历年间。多少年来,清明街一直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区域,延续至今的环城东路、环城南路、环城西路、环城北路,以及挂在市民嘴上的地名东门、南门、西门、北门,就是以清明街为地理坐标的,而且四周间距不过千米之遥。
清明街南北走向,南端西向有薪市街、东向有南门湾;北端与十字街交汇:西向是米市街、东向是东内街。以此为序再作分层,那薪市街西向一路过去有鱼市街、环城西路口、十里长街。那南门湾略成西南走向,西向连儒林街,由此直达环城东路;南向接南正街,出了小街东折就是环城南路和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老浮桥后改造成清明桥。那米市街中段北折连着太平大路,西行南折与河洞巷相接,该巷出口就是薪市街;再西行南折与鱼市街相接;最西端北折与后家巷相接直通城市的北门。那东内街中段有个分街口,北接罗家闸,南连萧家巷,东行百余米有一羊肠小曲折的井巷,巷之西是一所东内街小学,之东有一座始建于清代的监狱;续行直接环城东路。再看连接清明街十字街,北高南低走势,北端是一座二层楼高的石台,号称三国周瑜点将台,后为宋清时期衙署前门遗址,硬是将十字街北端分成东西走向,西向为丁字型的太平大路、大路中段西侧一个院落为地区文工团,沿路北行数十步再西折下行后交与北门;东向为马号街,北向与公署路相接直达环城北路,东向接南北走向罗家闸;罗家闸北口接与环城北路、中段东侧有2个出口均与环绕周边的井巷勾连,进而贯通环城东路和东内街。清明街及其周边街巷多少年来一直热热闹闹的。俗的雅的都有。这里的商铺、作坊、餐馆,旅店、澡堂、戏院、诊所、药房、小书摊、棺材店,乃至叫卖香烟瓜子水果糖的应有尽有。再往细里说,清明街上就有琳琅的竹器,鱼市街上就有跳跃的鱼虾,米市街上就有满仓的稻谷,薪市街上就有成堆的柴炭。再一个就是可登大雅之堂的是,与清明街近在咫尺的那个儒林街也可了得。据称,当年汤显祖就在这里写了《还魂记》、吴敬梓也在此写了《儒林外史》,至今为当地乐道。
女人一家住着的大院是清明街上一个住家最多的单元编号。据说是清朝的时候一个叫潘锡恩的大官僚的私宅,解放后被政府没收交给房管部门,分租给几十家老百姓在此休养生息。
女人姓李,没上过学一个字不会写不会认,也没有工作。男人姓马,“华大”毕业后最终分在地区行政公署民劳局上班。一大家子人住在大院后进的一座纯木质结构两层楼的一层,连一张像样的床和桌子都没有。男人向单位申请,在市里的一家旧货市场买来一张三面镜子大床,又借了一张两边三个小抽屉中间一个大抽屉的旧办公桌。三面镜子大床很实用,大人小孩能睡4、5个人。因为男人是国家干部,所以大院邻居们就称这位北方小脚女人为马师娘——小瑞娘只是北方的一种称呼,在大院里只是偶尔被称呼一下。
马师娘家门口有一个大天井,后来房管局在天井中盖了一排开放式厨房共四间。大天井也就被“改造”成东西两个小天井。东天井为一户姓程的和姓盛的人家所用;程家主妇叫朱敏彩,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大小妹、一个叫小小妹,和马师娘家的小南东、小南西差不多大。西边的这个为马师娘一家和一个姓方的女人所用,方女人在东门的一家烟酒商店做营业员,过去一个吕姓商人的二房,一生未生育过,大院里的人都叫她吕妈。吕妈男人是个方脸高个子、脸谱属于比较和善的一种,常年剃着光头,一直守着大房在邻县过活,不过也没有忘记和二房曾经的感情,一年中也过来看望三四五六回吧。小南东每次看到他来到大院,就喊他“定光蛋”,马师娘只要听到了都要“熊”儿子,不让喊,只是不管用,小南东照喊不误;吕大个子听了倒也不生气,总是笑着说小南东“小调皮”。实际上这天井就成了马师娘一家的小院子。下雨天,马师娘就用木水桶承接从屋顶直角处披挂下来的雨水,夏天就在天井中摆上凉床,上面一般是摆放着四五个大海碗、一个钢精锅、一个筲箕。筲箕里盛着在风箱大锅灶上烧好的米饭,用纱布盖着;那海碗里一般都是用香油炒的茄子、辣椒炒干子、豇豆、藕等素菜;钢精锅里也大都是海带、西红柿、小青菜汤,很少是用猪肉炒的。一家人围坐四周吃饭,温馨得很。因为天热,吃着吃着还不时拿起芭蕉扇,扇罢一阵风再叭几口饭。有时候上下左右邻居大人或是小孩端着饭碗过来,马师娘就嚷着要他们夹些菜吃尝尝味道。来人也不客气,尝后都说马师娘菜烧得好吃。每当这时,马师娘就很高兴地嘿嘿嘿笑起来。
这个季节里,马师娘经常在天井里放上木盆,先后给南东和南西洗澡。常有大人用右食指在脸上画画,撇着嘴看着小男孩子说:“好丑、好丑,把小麻雀子捂好,不然小麻雀子就要飞喽,哦……”急得南东或是南西马上就用双手合捂住小麻雀儿,不让妈妈洗。而马师娘因为事多赶时间,遇到心急时,就用巴掌唰孩子的屁股“啪!”的一声,再不行干脆就拧耳朵;有时打重了拧很了,南东或是南西就保不准“哇……”的一声哭起来,乖乖地让妈妈洗完澡、擦干水、穿好裤头子。这会儿,逗小家伙玩玩的大家伙们就会乐得咧嘴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