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庭宣布杀死李牧一家三口凶手古玉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走出审判庭。没想到李牧父亲当众指着我鼻子骂我，说我官向官，吏向吏，包庇凶手妻子，还允许凶手叔侄相见。王尊局长毫不客气训斥李牧父亲。周围积聚了不少群众，开始七嘴八舌评论。有的说以命偿命，还要咋的？有的说，说不定他媳妇是同案犯呢？更多的是替我打抱不平，把杀你儿子、孙子、孙女的判了死刑，还说人家偏向，太不讲理。
　　 李牧父亲经受了丧子丧孙极大痛苦，一时激动，说些不在行的偏激话，可以理解，不能让他太难堪。
　　 于是我说：“到办公室说吧，外面挺乱，也解释不清。”
　　 王局长这会儿见人多，可能怕别人误解我，向大家说：“散了吧，我声明三点：一、此案是审判长上次审医生杀人案时，帮着破的案，才抓住了真正凶手。二、古玉城妻子不知情，是她讲了那天实况才增加了我们破案信心。第三，起诉后审判前，古玉城要求见他叔叔————咱们这法庭古庭长，是我批的。接见时我和警察都自始至终在场，除谈及相信法律，要他一定实事求是认罪。他吃了叔叔买的鱼肉罐头、面包、矿泉水，及古玉城问了几句父母身体健康情况的话，没涉及案情，有笔录和录音留存为证。有愿意告发的，我擎着。”
　　 他话音一落，突然响起热烈掌声，有人叫好，弄得我下不来台。他让李牧父亲到办公室详细谈谈，李牧父亲说不去了。王局长不依不饶，说：“那我就公开说了。开庭前审判长对我说，这么大庭，凡破坏法庭秩序的，一律驱逐，行政拘留，只有你除外。知道你兜里揣石头要砸被告，审判长指示，只要不拿出来，不必搜兜。你知道吗，你前后左右都是便衣警察，防止你犯错误。可以说关心到家了。你违反法庭纪律，并没有对你采取措施。说句不符合法律的话，法院给你儿子、孙子、孙女报了仇，判了凶手死刑，告慰了他们在天之灵，你不感谢则罢，还要告人家，回家好好考虑一下，对得起公检法几个月辛苦不？”
　　 说实话，王局长在大家面前保护我，我很感激，但也把我暴露在违法之中。
　　 两个月前我来开庭，公开审理库都哈林场大夫冯大君图财害命一案。也是大庭。在招待所恰遇盟公安局刑侦徐万立科长，他几乎用命令口吻，让我早饭后，单独到他设在招待所二楼的临时办公室一趟，还不准带其他人。
　　 十二年前我从公社调到科右前旗人保部刑侦股，他是股长，是我入行师傅。四个月后我调到审判组，法院恢复后又调到法院，角色转换，我开始审查他们刑侦办的案子。他逗我说，我成他师傅了。我惶恐表白，他永远是我师傅。案件审理要仔细，不枉不纵，办成铁案，是师傅谆谆教导，岂敢轻慢？他笑了，说他没看错人。
　　 一进他带套间的办公室，他立即对警察小唐说，今天放假，晚上回来就行。
　　 我感到有重大事情，笑着对小唐说：“今天和师傅谈天论地，一醉方休。你去后楼高间，告诉书记员宝林，全天放假，晚十点前归队。”
　　 小唐高高兴兴走了，徐科长给我沏上独碗祁门红茶，说：“今天咱不论师傅徒弟，你帮大哥参考一下，林场一家三口被杀，我来了四个多月，全国有名的足迹跟踪专家也请了，但他指出的线索错了，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我想边境林场很闭塞，身份证检查很严，交通不便，总共三十家，谁家来个客人，第二天全林场都知道。案发前后十多天，一个外来客人没有，说明凶手就在眼前，不难破案。可该审的审了，该抓的抓了。四个多月，一点证据没有，现在连线索也全断了。一辈子办案没这么窝囊过。你把把脉，分析一下。别案子到了你手，证据不足，退给检察院，然后他们让我重新补充侦查。”
　　 我一听徐科长还记得前年我建议检察分院撤回一起杀人案的起诉，检察分院将案子径直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那件事。急忙推辞说：“不行不行，现在不像严打时，法院可以提前介入。现在提前介入是违法的。再说也没请示院长。”
　　 “别唬我了，在案子上你怕过谁？我只是请你参考侦查方向，也不是让你表态谁是杀人犯，证据是否确凿，请示什么院长？帮帮师傅忙这么难求吗？”
　　 他有点生气，茶水摆在那也不请我喝。他破天荒请徒弟帮忙，我知道性格倔强的他确实遇到了困难，再推辞不近人情，也显得虚伪。于是说：“师傅，尊敬不如从命，那就请把现有案情、侦查经过，包括失败的判断，几次现场勘查笔录，痕迹追踪专家鉴定和推论、法医血迹鉴定结果等等，拿出来，我都要看。要不不介入，要介入就介入到底，供师傅参考。”
　　 我的条件苛刻，有点盛气和霸气。没想到他笑了，说：“我就等你说这几句话。一查到底才是我徒弟。“
　　 “咱俩可都违法了。你不该把案情透露给侦查以外的人，泄露国家机密。我不该提前介入，违反刑事诉讼程序法，破坏了法院的规矩。”我提醒他说。
　　 他又一笑，说：“黑猫白猫，抓住耗子是好猫。错了，我承担一切责任，没你的事，你也没介入。之所以让小唐回避就是让你放心。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让我一面品茶，一面听他讲破案失败的过程和原因，非常详细。
　　 四个月前，三九天，零下三十一度，滴水成冰。秋田林场工友见李牧家烟筒不冒烟，雪把烟筒口蓬了起来，像盖了雪帽似的，七八天没动静，便到场部报告。场部也觉得奇怪，便让保卫干事到家看一看。不一会儿,保卫干事跑回来，告诉郭场长，不好了，门没锁，开门有股血腥味，地上、墙上都是血，可能出事了。他没进屋，怕破坏现场。郭场长立刻往林业公安局打电话，同时让保卫干事保护现场，等公安局来人。
　　 王尊局长接电话后，一面往盟公安局打电话，一面驱车急奔四十公里外的秋田林场。王尊局长和刑侦技术员进入现场。李家外屋地扫得干净，墙壁有喷溅血迹。里屋炕上、墙壁上血迹斑斑，被褥全是血。地当中的土豆窖盖缝隙传出刺鼻血腥味。打开一看，一个大人、两个小孩三具僵硬的尸体呈现在面前。王局长让照相后，原路退出现场，再次打电话给盟局汇报杀人现场情况时，盟局通知刑侦科长徐万立已在路上。
　　 徐科长说，咱们这儿一家三口灭门血案从未发生过。他接电话后立即带技术勘查车赶来，会同王局长对现场进行了仔细勘查。说着他把厚厚一本现场勘查卷交给我，便开始默默品茶。
　　 毫无疑问，现场照片、记录都很专业，是老刑警亲手编辑的经典犯罪现场记录。我首先仔细观察现场留下的血迹范围、状态，里屋炕上被褥血染情况，三个人窝在地窖土豆上的交叉姿势，拽出来后，尸体伤口位置、情势、大小。特别是那大半截皮鞋后跟照片，反来复去琢磨五六分钟。地上足迹被清扫干净，清扫痕迹还依稀可见。柜子里衣服上的两千元整齐放着，没有动的痕迹。门外隐约有一条血迹延伸……
　　 我随时把心灵触动用俄语快速记载下来。
　　 现场血腥凄惨，连我们这些看惯死人现场的人，都义愤填膺，心里只想揪出罪犯。什么染指侦查机密呵，违反程序呵，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把赤峰足迹跟踪专家对皮鞋后跟的鉴定和侦查建议又重新看了一遍，合上了厚厚沉重的现场勘查卷。徐科长随即把讯问笔录卷推到我面前。我伸伸懒腰，说：“师傅，让我喝口茶，喘口气。”
　　 “对，水凉了吧，我给你加开水。”他抱歉地说。
　　 “哪能让师傅给徒弟倒水，不凉，正合我口味。”说着，我几口喝了下去，自己拿暖壶往白色瓷缸添开水。
　　 他夸奖说：“还这么客气，有礼貌，到底是大学生。”
　　 说实话，我对八个初步嫌疑人的讯问笔录不太感兴趣，因为我早听说盟局上了不少手段，怀疑了八个人，冤枉了八个人，还出了笑话。譬如，拿到沈阳刑警学院鉴定的门外血迹不是人血，是羊血。你想啊，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罪犯杀人，处理现场，至少得两个小时，血都凝了，回家还能一路血迹？他看我在这份鉴定上注目偷笑，对我说，师傅蠢了。我安慰说，千里马还有失蹄时候，特别破案心切，一时考虑不周。
　　 我一页一页地反复翻看，一百多页用了一个多小时。我逐渐被口供吸引，忘记了时间。这些被嫌疑的工人有理有据的否认，使我感到安慰。因为否定了这八个人，真正的犯罪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十分佩服师傅敢于否定自己的精神。正是他大胆的自我否定，才有了今天不耻下问，才有了后来的一举抓获罪犯。我也没想到，今天的偶遇，竟成就了案件的峰回路转。
　　 我放下口供卷，他只说了两个字：“说吧。”
　　 我毫不掩饰说：“错的，已经过去，不用多说。失误逼着我们改变思路，使犯罪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不必迷信什么专家。犯罪人把地面扫得很干净，怎么会单独留下半截鞋后跟印?而且半截鞋跟印并不清晰，确认是嫌疑人鞋跟印很勉强。我想师傅疏忽了墙角衣服血印。”
　　 说完我拿起桌上放大镜，照看相片上的血印，依稀可见是细趟绒衣服，对师傅说：“农村和小城镇穿细趟绒衣服很少，作案人就是林场穿这种衣服的人。找到后，立即刑事拘留，找好特情，在房间安好窃听设备，让看守所准备五天食用粮油菜，掐断电话线，所有人员吃住在看守所，里不出外不进，断绝一切消息传递。这个地方保不住密，不需采取特殊手段。不必急于突审，千万不能上逼供手段。要注意保密。我后天开庭，即返回中级法院。最好紧急动作，迅速找到穿衣人，大功告成。”
　　 我一口气说完，看了一下俄语提示，猛见‘谦虚’两字，意识到自己只顾破案，忘了师傅感受，忙说：“师傅，在您面前卖乖了，不对之处多多批评。仅供你老人家参考。”
　　 我见他脸色严肃，似有不悦之意，继续说：“别生气啊，我瞎说的。在人保部时，我从一家农户用只有知识青年穿的旧海军衫盖大酱缸得到启发，破了知识青年宿舍被盗案，今天突然心血来潮，发表了奇想怪论，别往心去。”
　　 他听了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学得婆婆妈妈？我是生自己气，当时只想到足迹指纹，为什么没想到衣服呢。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就照你说的办。今天中午不请你吃饭了，我得赶紧找王尊局长布置工作。”
　　
　　 晚上我得到消息，人找到了，抓了，已投入看守所。
　　 第二天早晨，徐科长兴冲冲来告诉我：“撂了。”
　　 “撂了？这么快？没上手段吧？”我对逼供信深恶痛绝，不无担心地问。
　　 “还没审呢，上什么手段？”说着他把监听录音记录交给我，笑容满面，继续说：“你真神，按你说的布置，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交代了。”
　　 我的心完全在记录上，搜索有没有逼供信息，没回答他的表扬。读了下去：
　　 古：“监号这么冷，能冻死人，你没提意见？”
　　 特（情）：“你住宾馆啊，还提意见？把你当个人就不错了。”
　　 古：“你啥事进来的？”
　　 特：“盗窃。江洋大盗，从海南岛一直偷到大兴安岭，没想到在小小林区掉脚。监友比战友还亲，血肉相连。这不，这个老兄伤害罪判了五年，走时把他的东西给我留下，我才不挨冻。”
　　 古：“我看你也是重感情的汉子。”
　　 特：“我最讲义气。一日监友，百年好友。不过得看交不交心，值得信任不？”
　　 古：“警察最不是东西，最不讲义气，平常都不错，半道截住我，问了一句是否有细趟绒衣服，我说有，就把我塞进车里，拉到这拘留了。也不说原因，也不让回家拿东西。监舍这么冷，不要人命吗？出去得找他们算账。”
　　 特：“你冷是吧，我这有件兔皮背心，也是监友留下的，我嫌有味没穿，你要不嫌弃，给你吧。别和警察治气，百姓不和官斗。”
　　 （穿兔皮背心声音。特：肥瘦大小正好。）
　　 古；“我也知道民不和官斗，但弄的我又冷又饿，咽不下这口气。”
　　 特：“哦，你饿了吧，我这还有牛肉罐头、饼干，是双倍价钱托警察小周买的。他贪小便宜，给钱就行。你千万别揭发，干不是人干的事。咱不能让小周倒霉。另外，啥都搜走，咱吃什么？”
　　 古：“放心吧，我也是讲义气的人，打死也不会说。”
　　 （两人开罐头吃饼干、东拉西扯说话声音。熄灯铃响）
　　 特：“朋友留下的毛毡褥子，你铺一条，隔凉。厚被子给你盖，我已经习惯了，盖稍薄一点的。睡吧，有事明天再商量。”
　　 古：“咱俩素不相识，吃你的盖你的，真不好意思，否则睡凉炕，遭老罪了，不知咋感谢你。”
　　 特：“别客气，咱俩是狱友嘛，也是缘分。睡吧。”
　　 （凌晨两点）
　　 特：“你咋坐起来，不睡了？冻醒了？”
　　 古：“不是，睡不着。你说，咋就把我抓了呢？”
　　 特：“什么事，大吗？”
　　 古：“大，杀人。四个月前林场一家三口都让人杀了。”
　　 特：“你可别吓唬我，我偷东西胆大，见血胆小。”
　　 古：“那得看逼到哪！逼急眼了，谁都一样杀人。你说，没啥把柄，咋怀疑上我，把我抓起来了呢？”
　　 特：“只是怀疑，又不是你干的，几天就放出去了。呵，不对，没啥把柄，真的是你干的？别瞎说，吓得我睡不着。再说咱俩刚认识，这么快就信任我？不对吧。刚才这话你没说过，打死我也没听到，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