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没有谁不知道李怀水喜欢秋心的事，因为想不知道都难，但凡有碰到一起的机会，李怀水的殷勤劲和满眼放出来的电，再明显不过了，他看上秋心是真事。而秋心对他没半点意思，甚至不屑一顾也是真事。
　　 秋心人长得漂亮，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羡煞了多少同村的姑娘小媳妇。哎呦，我说秋心妹子，你爹娘是给你吃了灵芝咋地，咋生得跟城里人似的，没被农村的毒日头烤焦晒黑。你瞧我们，一个个赶上黑老鸹了，一笑就剩下牙白了。秋心一手往耳后掖着头发，一边带着点小得意说，我从小就擦二叔从城里买回来的雪花膏。那东西才好呢，擦上皮肤滋润得很，所以脸才这么白嫩。我二叔说那东西明星都在用，可贵了。说话的秋心一脸的优越感。
　　 秋心有优越感没错，她家境好。爸爸是大队保管员，母亲是妇女主任。这本来就比一般家庭好很多。吃穿用度在村上是上等人家，在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村子里，只有秋心身上常见各种色彩。再加上秋心的二叔考上大学，被分配到县里当干部，一下子门庭就高起来。秋心的二叔是秋心的爸爸一手供出来，长兄为父，又劳苦功高，出人头地做弟弟的自是感恩戴德。城里大小物件，只要是稀缺的，别人弄不到的，他都想着法的弄回来。一是报答哥嫂恩情，享受点好东西。二是在村里让自己家族的门庭兴旺起来，受到人们的羡慕，给自己挣点殊荣贴贴金。这样优渥家庭里的秋心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走路目不斜视，胸脯挺得高高的，和伙伴们说话带着权威。一般的姑娘她是不屑为伍一起玩的，总是慢声细语地说，天这么热，你怎么不穿连衣裙？天知道这种话是多么没由头，家家朴素得大人衣服留给孩子穿的环境，哪里有闲钱去供养连衣裙。村子里也就只有这个大小姐露过长长的白腿，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李怀水看见秋心穿着白裙子从村东头走到村东头，风掀起白裙子裙帷，露出半截白腿时，心脏不知漏跳了多少拍。那白净的脸，白皙的脖子，白白的连衣裙，还有那充满想象力的白腿，就像是年画上的仙子，不，不不，不是仙人，应该是妖精，只有妖精飘过来一个媚眼，书生才立马就投降了，任由她做王，搭了性命也是甘愿的。李怀水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想起秋心所有的白，就像黑夜里的光，晃得自己睁不开眼。
　　 秋心对李怀水不感冒，对村子里所有投来暧昧目光的男娃子都不感兴趣。二叔说了，将来她是要嫁到城里的。二叔刚当上领导那会儿。秋心的爸就闹腾过一回，非要秋心二叔把自己弄县里去上班，说什么你出人头地，接下来就是让咱们家兴旺起来。怎么兴旺起来，就是让咱们家都有个好发展好前途。你得势不拉帮兄弟拉帮谁？相互在官场上有个照应。秋心二叔经不住哥哥闹，弄到乡里当会计的职位，可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根本就看不懂账目。换了治保主任当，也是没当几天，法律条文都不懂个，就凭着蛮力胡干。这下当兄弟的没辙了，总不能让一个堂堂县干部的哥去看大门吧。没办法苦口婆心把大哥劝回村里继续当保管员。并许下承诺：哥，你都老了，折腾个啥呀，再折腾也就是那么十几年，没文化没能力也干不出个啥大名堂，你干得再好，哪有你的后代出息了好呀。咱们家不还有个女子吗？我这个当叔叔的虽不能给她安排个好职位，但是你想呀哥，女子的好不就是嫁个有前途的娃子吗？我一定给秋心找个城里的有背景的好人家，到时候还不是咱们家飞黄腾达，咱们的子孙都平地而起了，靠你劳什子神呀，要靠后生了。秋心爹被有文化的弟弟说得一愣一愣的，寻思也是那么回事，就消停地哼着小曲，挂着钥匙往队里去了。
　　 秋心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一朵朝气蓬勃的花，嫁到城里做阔太太的事，在她心里是定性的。因为这独特的骄傲，秋心的脸上从来不是村子里那些女孩子的卑色和唯诺。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油黑的高挑马尾，毛茸茸的大眼睛，再加上一双白腿和高跟凉鞋，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把一群男娃子的心撩拨得像夏天被太阳烤焦的大地，冒着热腾腾的气。
　　 李怀水呢，爹妈没的早，夏天在乡里砖厂干烧窑的活，十八九的年龄，烧得一手好窑。十里八村都出名，是个好手艺匠子，养活一家人不愁，陆陆续续村里村外暗自踅摸上他的有好几户人家，想过个一两年，就把闺女许给李怀水，总比跟着农汉子刨地强，月月都进现钱，不用苦等一年庄稼可怜巴巴的进那么几张碎钞。明里暗里开始打探李怀水的口风，可是李怀水的眼睛里心里还装得下谁呀，只有秋心那个影子在头脑里晃呀晃呀，就像扎下根了，你根本就左右不了，吃饭脑子里是她，睡觉脑子里是她，就连蹲个茅房，脑子里闪进去的还是她。秋心上茅房拉屎的样子也一定很好看，李怀水这样想。
　　 他不是不知道秋心要嫁进城里的事。但他想，我李怀水也不差啥呀，只要砖厂效益好，我干上它五六年，准能攒一笔，然后冬天歇冬时，再出去弄点活计做，增加一份收入。不出几年日子准定兴旺，城里有的一样都不会缺的。好男人就是要敢于争取敢于拼搏，就像眼前的秋心，只要自己努力，也许真的嫁给自己哪。别人都觉得李怀水自不量力，虽然比村子里其他后生强一点，有点外块，可是和财大气粗的秋家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光看是秋心那一副傲气就不是一般小伙能拿得住的。
　　 李怀水骑着村子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胶条缠上，还弄了很多流苏，求别人用毛线织的座垫和把套，将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李怀水喜欢路过秋心家使劲地摁响车铃，一串挨着一串。然后在人前将这辆花枝招展的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甚至惊心动魄，引来一阵阵欢呼声。李怀水这时总要看秋心出没出来，叫好的人群里有没有秋心。如果回头一扫而过的人群里有那个穿裙子梳马尾的她，李怀水就会把自行车表演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准，双手撒把，做各种动作，还能把双脚放在车把上，像个杂技演员。骑过秋心跟前一定要打口号，别的姑娘拍红了手掌，他理也不理，就在秋心附近画圈。秋心那微红的双腮挂着得意。可是当李怀水停下车来真想跟她搭句话时，秋心又恢复她原来得样子，你有事吗？风轻云淡地问一句，根本没给李怀水回答的机会，转身就回家了。李怀水看见秋心坐在窗子前拿一本电影杂志看，风吹过窗子，窗上的薄纱轻轻撩着秋心的发，秋心一手托腮，一手拿书的神情，一下子一下子刺激着李怀水。他甚至产生了闯到屋子里，把秋心扯过来稀罕一下，使劲用脸蹭蹭她的脸，用鼻子嗅嗅她的气息，用手摸摸诱人的脸，再摸摸胸前那两个日夜折磨他的山峰。李怀水觉得不能再想了，他已经支撑不住自己要爆发的状态了。浑身燥热地想要撕裂自己的衣服，抠出自己的心。脑门上大汗淋漓，跨在自行车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抖动。身体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又波涛汹涌的潮水把自己淹没。他没想到自己的成人礼第一次仅仅是靠着看秋心一眼，就能完成。这成为了多年后的李怀水没事总想起来的一幕。
　　 公社年年都会举行篮球赛，这是附近十里八村成年姑娘小伙子的盛典。这种赛事成年的大人们是不来参加的，也不来观战，盛夏的伏天，男人在家吸几袋旱烟，然后割点柳条编几个篓子，为马上的秋收做准备。妇女们则是拆拆洗洗开始做冬天要穿的棉衣。只有未成家的后生们急不可耐。姑娘们相约女伴，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三五一帮地走在路上，手里拿着垄上新采的花，有意无意地踅摸来来往往的后生们。小伙子们更是穿上白衬衫，白衬衫里是球衣，打着口哨唱着歌，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往公社的小体育场。
　　 每年的篮球赛都让李怀水兴奋不已。一年中他似乎就等着这一天。砖厂里早早请了假，穿上篮球衣球裤，还有一双白球鞋。村子里同一个球队的很多男娃子，浪费不起那个钱买白球鞋，就把干活的黄胶鞋用粉笔涂成白色，不细看也像那么回事。球衣就啥子名堂都有了，跨栏背心上自己用粉笔写上几号，只要大体上颜色不太差，什么深蓝浅蓝长袖短袖都上来了。所以每年看球赛，也成了这些大姑娘们看小伙子们装扮的机会，条件好坏，看这一身配置就知道了，家境宽裕的出点血，置办一身出出风头。家境窘迫的，就盘算值不值置办这一身一年只穿一次的行头。而李怀水自己有工资，主要是为了秋心能看见，他什么都喝得出来。一身蓝色标准的球衣，一双白色球鞋，加上高高的个子，帅气的头发，发达的肌肉，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晃晕了多少大姑娘的心。李怀水就是想让秋心看见，看见自己奔跑，投球，看见自己像个将军一样，然后让她为自己叫好，他一准的拿下冠军，得个第一名的奖杯送给她。
　　 可那天的球赛只进行了一半时，李怀水就看见秋心的白裙子转身了，进了一辆吉普车里，秋心的二叔和她说着什么。李怀水一分心，球没了。身后队员一片抱怨声，你丫的，想毛呢，眼睛里进土了？不看球你看啥子哪？李怀水使劲一摔球，伸手示意下场换队员。垂头丧气的他在那个晌午，躺在球场的长椅上闭着眼睛，一双想让秋心看见得白球鞋被他踢出去很远。
　　 后来回村里听说，秋心她二叔给她介绍一个副市长的儿子，兴师动众地派小车来接她。农村人哪见过这阵势，还没回到村里消息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副市长家光楼就有好几个，市长老婆是文工团出名的领导，儿子是机关里的佼佼者，早晚接班，这下子秋心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听说秋心去之前，她二婶又是领着去弄头，又去买衣服，把秋心紧张得见了人大气不敢出，一脸的谦卑与讨好。结果相看完了好一段日子就没了下文，按理说如果中意，就该双方家长见面，会亲家，商谈彩礼，定下日子。可是这些悄无声息，一定动静都没有。秋心的娘在天放亮时叹口气说，别惦记了，一准的是人家没相中咱们姑娘，这还不是明摆着吗，嫌弃咱是个农民。
　　 秋心一张脸上因被人嫌弃而产生的气愤感，像个火鸡，支棱着毛，谁说话冲谁来。大明子就说，坏水子，别惦记那公主了，死了那份心吧，人家看不上咱们，一心想做凤凰，咱够不着，仰着脖子眼巴巴的望着累挺。再说那么见钱眼开攀权附贵得女子俗气。秋心才不俗气，她看书，看书时美得像仙女一样，我在咱们村就没看过女子有看书的。她长得漂亮，她就该骄傲，她是神仙一样的女子。大明子咧嘴看着李怀水形容秋心时的表情，疯子，你个疯子。
　　 李怀水把一盒胭脂膏子揣在怀里半个月的时候，终于有机会给秋心。看电影的时候，秋心穿着半截呢子大衣，里面一身白衣白裤，经过半夏天的缓和，已经慢慢释怀了相亲被嫌弃的窝囊感，在村里享受着她城里人的优越，高傲又回到了她身上。一头长发披散着，分掖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让人有咬一口的冲动。身上散发着花露水的香气配合着夜的露水，在空气中传出去很远。李怀水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秋心，站在她身后，使劲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随着人挤来挤去，他不由自主又下意识地用身体一次次触碰到秋心的身体，每碰一次，手心里都是汗，心里抖得不像个样子。伸出手去好几次想把胭脂膏子给秋心，又无数次咬了咬嘴唇憋回去，不停地咽着口水。影布上出现黑夜镜头时，四周一片漆黑，李怀水抖着的手偷着伸出去，摸了一下秋心的头发。一晚上的电影，似乎李怀水都在等待屏幕上赶快演黑天的戏码，这样在黑暗里他才有机会，轻轻地触碰一下她的发丝。
　　 电影散场时，李怀水才发现，微冷的秋夜，自己却一身都湿透了。散场回头的秋心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人是李怀水时，一脸鄙视，好像明白了刚才的挤碰，低声说了一句“有病”。多少年后李怀水还记得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句就是他鼓起勇气把胭脂拿到手上送到她跟前的时候秋心说得那句话，就是我嫁不了市长的儿子，剁吧剁吧喂鸭子也轮不到你。然后转身走了。李怀水羞涩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下去，额头的汗还在，自己嘟囔着，我连个鸭子都不如吗？
　　 那天晚上李怀水发着高烧，神情颓废。梦里梦外都是秋心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张白皙的脸，在窗前看画报的镜头，还有那白腿，隐藏起来的白胸，伸出手去摸到她发丝那种心跳加速灵魂出窍的感觉。
　　 二十多年后，时光划过天空，没留下丝毫痕迹。可是人却都已经改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李怀水从国外回来了，开着豪车，腋下夹着包，戴着金丝眼镜，皮鞋锃亮得能滑倒麻雀。李怀水在秋心出嫁后，出去闯荡很多年，干过搬运工，泥瓦匠，也下过煤矿。后来跟着一个建筑队去了外国打工，一步一趔趄跌跌撞撞地闯出了自己的名堂。按他的话说就是想干出点样子回来，让瞧不起他的人后悔。当然大家都知道李怀水说的是谁。带着巨款和豪车从国外回来，说是投资建设家乡，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整天陪着，包括秋心还未退位的二叔，更是小心伺候着，期盼能在他的辖区内达成合作意向，这样临退休之前多一项政绩，再提一下，工资上一个台阶应该是没问题。大小官员听着他的号令身前身后伺候着。
　　 招商办的一个秃了头顶公鸭嗓子的官员打着哈哈。端起酒杯酒嗝不断。听说李总是咱们本地人，本地人好呀，落叶归根，建设家乡，回报赤子之心呀。那投资一定是在咱们县了。我老婆您一定认识的，她一个劲对您赞不绝口，说您是家乡的骄傲。我老婆您认识的，就是秋县长的侄女呀，你们还是老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