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知道吗？听说青儿疯了，闹得很厉害，衣服撕烂了光着身子满街跑。她婆家人硬说是恶鬼缠身，用沾了猪血的牛皮鞭子抽她。你婶子去看时她婆家人已经用铁索绑了起来……“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可我的眼前只有青儿：一会儿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颜如花地与爱人挽手并行；一会儿她晃着两条翘翘辫一脸坏笑地将一条毛毛虫悄悄放在我手背上，然后拍着手跳着脚哈哈大笑地看我狼狈逃窜。可是，苦涩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滑下我脸颊，打湿了我手中的书。想不到时至今日，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黄土地上，还演绎着如此惨无人道的悲剧。
　　 其实，我应该早就想到青儿的命运。青儿命苦，生活在那样的一个家庭，她的父亲愚昧固执，母亲无知倔强。从她懂事起，就经常看到父亲动辄拳脚相加，一脸凶相地暴打母亲。母亲则每每恶言恶语反唇相讥。每当此时，小小的青儿便吓得圈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长大后的青儿从小看见过生活太多的灰暗、人性的丑陋，她似乎比任何人更渴望有个宁静幸福的家庭，有个可以依靠的脊梁。所以，当美丽纯真的青儿遇上温柔、善良，对她一往深情的云飞时，她犹如飞蛾扑火，毫不犹豫地披上了云飞的嫁衣。
　　 青儿结婚前，我在另一个城市上班，她碾转打电话给我，说再过几日她要结婚了，希望我能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做她的伴娘。其实，青儿即使不通知我，我知道后也会去参加她的婚礼。
　　 结婚前夕，我看着美丽的青儿，为她高兴的同时心里又不由得充满了忧戚：“你真得想好了吗？生活不全是爱情，更多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琐碎凡俗事。我听说你婆家又穷又落后，青儿，贫穷的生活留不住浪漫的爱情，水晶鞋的故事只有童话里才有的，我怕你将来会后悔的。”
　　 “梦姐，你是了解我的。我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不像你有文化，有思想。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有什么大梦想，我只想守着我心爱的男人和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除了爱，我什么都不稀罕。梦，祝福我吧！相信我，我会用我的双手改变我的生活的。”
　　 青儿终于披上了洁白的婚纱，搀着云飞的手臂笑颜如花。我手捧着她拖曳的裙纱，真诚地将祝福送给青儿，也送给身边的他，祝福青儿从此有一个温暖的家。
　　 “梦，你有空常来看看我，我会想你的。”
　　 “我会的，青儿，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我们车站里离别时的话语，而青儿当年的美好设想已经湮灭在残酷的现实里。
　　 回到家里，我便迫不及待地去看青儿。青儿妈告诉我：青儿已被婆家送进了精神病院。问及青儿近况，青儿妈拍手顿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着说：“都怪我这个睁眼瞎啊，贪图人家的几个破钱，也不多打听打听人家咋回事，就急吼吼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唉！作孽呀，青儿才三十多岁，今后的日子还咋过呀……”
　　 原来青儿的遭遇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可她却从未向我提及。也许是她出于自尊，因为我当年阻挡过这门婚事过她；也许是岁月流逝得太过匆忙，我们整日都在为自己讨生活而到处奔波而阻碍了我们的思想交流；也许是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久得陌生了彼此的世界。
　　 青儿妈说，青儿结婚第二年就怀孕了，傻傻的青儿还没等明白便在给花椒树喷药时意外流产了。看完病，医生嘱咐青儿卧床休息半月，可是她婆婆却认为女人流产没啥了不起，不就像尿了泡尿嘛。第二天就让青儿去下地干活。恰逢玉米拔苗，青儿便挑起粪担子去施肥。结果引发子宫重度感染，附件发炎。治疗了大半年才好转，却因此患了贫血，经常头晕乏力，想去大医院看看，却又苦于囊中羞涩。按照农村习俗，一家的钱财都由长辈掌管，如果媳妇进门后掌钱，就要落得个不忠不孝的骂名。青儿的公公不管事，钱财自然由精明的婆婆来掌管。婆婆吝啬，怕去大医院花钱多，就让她在本地小诊所买点药完事。可怜青儿身体越来越差，脸无血色，瘦成了一把骨头。可是她婆婆只当没看见，一个劲地埋怨青儿一天比一天喜欢懒床睡觉。有一天，青儿从地里收完谷回来，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刚走进屋子，便一头栽倒在炕沿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婆婆却以为青儿装病，在院子里将家什摔得山响。一直到晚上，她婆婆竟然连屋门都没进，青儿垂着泪就这样趴到了天明。
　　 有人说，一个人要拿九分去生活，还有一分得自己留着。这样，才能在外部世界的风雨中，始终保留一份支持自我的力量。可是青儿她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不懂女人的妖娆妩媚可以换得半生清闲；她不知道、不懂人心的奸诈、世事的复杂，为自己稍留得一丝底蕴细品人生况味。她像一支燃烧的蜡烛，怀一腔火热尽力照亮着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家，那怕容颜早逝，那怕泪干油尽。
　　 命运并无慈悲心，幸运之神也没有因为青儿的善良和执着而给她带来一丝好运，但是青儿的善良和朴实打动了村人的心。当青儿再次遭遇磨难时，村人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发动村里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冒着严寒，连夜把青儿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大医院，把青儿硬生生地从死亡路上拉了回来。据说，青儿是那个村里得了大出血（农村叫血崩），唯一一个捡回性命的人。青儿妈说，每当想起这件事，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要不是村里的乡亲们，青儿哪还有命在？可是细想想，要不是她婆婆为了省钱不让青儿去做产前检查，青儿又怎么会遭受难产？如果不是难产，青儿又怎么会得大出血那么个病？我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老巫婆，就恨得牙根痒痒……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青儿的遭遇似乎真的是她婆婆一手造成的，但是一个人的思想无不受她（他）和长期所处环境的影响，还和自身所受的文化知识和修养息息相关。青儿的婆婆正是因为缺乏相关的文化知识，不懂得爱惜自身，爱惜青儿，终酿成这样的后果。试想，如果青儿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她会不会为了自身的安全冲破那些旧式观念，从容地迈开自己的脚步？
　　 可是青儿妈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人更为震惊：“青儿生下二妞那天，她婆婆一看又是个女子，脸顿时拉得比驴脸还长，当时要把二妞送人，然后谎报是个死胎，再给她郭家生个带把儿的。青儿不肯，正好被乡政府的逮住做了结扎手术。这下，青儿可捅了大漏子，那老巫婆说青儿掐断了她家的香火，要跟青儿拼命。后来邻居因为宅基地使用上与她婆婆发生争执时，邻居刻薄地说了句：你争这块宅基地给谁留用？也不能带进棺材！她一贯强势的婆婆竟然把这种窝囊气撒在了青儿身上，回家后狠狠地掴了青儿两个响亮的耳光，根本没有考虑青儿这时才刚刚做完结扎手术……
　　 要不是她们邻居实在看不下去告诉我真相，我还不知道我的青儿一直受着这么大的委屈。更荒唐的是，老巫婆把他老头的死也赖在青儿身上，明明是食道癌晚期，却算出是青儿命硬克死了公公。后来，连云飞被骗入传销，大妞滑冰掉入冰眼的事都推在青儿身上，说青儿是狐狸精转世命里克夫克子，娶了青儿使她老郭家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寒冬腊月，那个老巫婆竟然把青儿推出了门外……可怜我苦命的丫头啊！既要承受没了大妞的痛，还要白白受那老巫婆的气，生生地把我丫头逼疯了……”
　　 听到这儿，我忽然想起红楼梦中被王熙凤设计逼死尤二姐的那一幕来，是何其相似？不过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儿了，出现在电视剧中，我们或许叹一声悲哀，骂几声王熙凤的蛇蝎心肠。可是，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这样的无稽之谈发生在我们身边，还左右着人们的思想，恐怕这不仅仅是青儿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有人说，人心是玻璃做的，一旦被刻上了划痕，就永远也无法擦去。青儿的不幸，似乎来源于她娘家家庭环境的负面影响，而她婆婆心中的苦痛则是因为她头脑中残存的传宗接代思想和落后的陈腐生育观念。青儿的倔强，无疑在自己坎坷的人生之路上又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农村中的陈腐观念认为，家中如果没有男孩来接续香火，就等于是“绝户头”。尽管青儿为了这个家而忙不迭地干这干那，没有一丝的闲暇，但却换不来婆婆一声真诚的谅解，更打不开藏在婆婆心里的那把锈锁。
　　 青儿说的没错，穷真的并不可怕，只要我们够努力、够勤奋，我们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辉煌。但是青儿没想到，新时代的号角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吹响了这么长时间，却唯独遗忘了她所在的这个村落；她没想到，一个人在长期的环境中形成的思想是不会在一朝一夕中轻易改变的，那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是在疼痛中慢慢领悟的，常常伴随着血的代价。
　　 我再见到青儿，是在省十三医院精神病住院部。踩着医院规定的时间，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旁边的小屋子坐定。随着医护人员在扩音器的喊声，大铁门应声而开，青儿拽着云飞的手走了出来，右手里还拿着两瓣桔子。青儿尚认得我，给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后便自顾坐到椅子上吃起桔子来。我注意到青儿拿桔子的手关节已严重变形弯曲，手掌粗大，手指、手背上裂开了一条一条的口子。那是只有经过繁重劳动和雨雪冰霜的浸泡才能变得如此的惨不忍睹。要知道她才三十多岁啊，正是风韵犹存的花样年华。她的脸色青白，昔日白嫩的脸庞显得粗糙不堪，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此刻好像蒙上了一层濛濛的水雾，时不时地泛着直光，偶尔投向云飞的一瞥中尚能看见昔日的一丝丝的温情。物是人非！一股悲哀霎时笼罩了我的全身，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青儿，这株曾经亭亭玉立的清荷在生活的摧残下，已枝折叶残，几近调零。
　　 云飞大约看出了我的异样，说青儿的病已经快好了，医生说青儿是所有患者中恢复最快的一个，过两天再检查一下，如果病情再不出现反复，大约半月后就可以出院了。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青儿妈突然咆哮起来：“这么急着回去干吗？你是害怕花钱还是想让她回去再受你妈的气去？那你还不如不治，让她趁早死了算了！”
　　 “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也知道，我妈为了我们姐妹几个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她脾气虽然有些倔，但心眼不坏，爸才过世，我知道她心情不好，就让青儿多让着些她，没想到她把青儿逼到了这个地步……”云飞，这个六尺高的汉子，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哽咽起来，他紧紧拉住青儿粗糙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可是……她是我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啊……”一串串热泪滚落下来，滴在青儿手上再滴落在水泥地上。
　　 小屋里片刻的安静。青儿静静地伸着手任凭云飞捏着，茫然的目光一会扫向云飞，一会扫向她妈。屋外，大铁门里吵闹声、嘈杂声、哭笑声乱混混的闹成一团。
　　 “过去的我已经追不回来，但是后半生我会尽力来弥补。姨，我并不是害怕花钱，钱花完了我还可以再挣，主要是我怕青儿在这吃不好，睡不好。你也听见了，这儿整天鬼哭狼嚎的没有清静的时候。医护说青儿太善良，受别的病人欺负也不说，在我没来以前好几次被别人抢了饭也不吭气，宁肯自己饿肚子。医院规定不许家属留宿，我只能睡到过道里。这两个月来，我每天睡觉都是半睡半醒的，在过道里只要一听见屋子里有响动，赶紧支起耳朵贴在墙上偷听。白天，我一步也不敢离开青儿，就怕一不小心那些病人欺负青儿。姨，你放心吧！这次回去我再也不走了，等到青儿病情稳定后我就在附近打短工，虽然工资低些，但是凭我的手艺养活一个家还不成问题。”
　　 看着云飞悉心照顾青儿，一股酸楚禁不住涌上心头，想起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着一句话“其实女人要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整个家族”。我迷茫了。我不知道，青儿在选择婚姻这件事上到底是对还是错？这次分别，待到下一次重逢时，我们又会以何种方式相见？
　　 走出精神病院，心情感到分外的沉重。这是一群囚牢里的病人，他们画地为牢，生生锁住了自己的心扉，关闭了通往世界的那条心路。不管以前的他们是如何的辉煌或卑微，但是今天的他们都丢弃了自己，把自己丢弃到了这个世界之外，他们需要亲人的呵护，需要亲人的引导才能找回原来的自己。
　　 从医院回来不久，得知国家对精神病有专项治疗补助，除了伙食费外，所有医药费做全部报销。我赶紧将这一好消息打电话告诉给云飞，希望他能放下经济包袱对青儿的病做一个彻底治疗。记得曾有人问杨澜：“女孩子上那么久的学，读那么多的书，最终还不是要回一座平凡的城，打一份平凡的工，嫁做人妇，洗衣煮饭，相夫教子，何苦折腾？”
　　 杨澜说：“我想，我们的坚持是为了，就算最终跌入繁琐，洗尽铅华，同样的工作却有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家庭，却有不一样的情调，同样的后代，却有不一样的素养。”
　　 要是青儿早些能看到、理解了杨澜的这些话，能够坚持完成自己的学业，那么她一定会牢牢把握住自己命运的风帆，不会迷失在生活的风雨中。或许，今天的青儿会有一番作为，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