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国第一艘国产航母即将试水的消息，我激动得哭了。40年前，我在小口子参加航母基地建设的情景，不禁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我参军时的部队是总参工程兵三零八团，援越抗美部队，援越抗美期间，曾帮助越南构筑了大量的永久性工事，无数次修复过被美国飞机炸毁的桥梁和公路，还曾击落过8架美军的飞机，中央军委、国防部授予我们团的锦旗长达三米，上面写着七个金色的大字---援越抗美英雄团。1972年，越南战争结束，我们团归国，转入沈阳军区工程兵，1977年，部队改为海军，归入北海舰队。所以，我当兵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经历别人听着都新鲜，往往会疑惑地问我：“你不是陆军吗，怎么还当过海军呢？”
　　 1977年元旦，我跟随大部队登上了从辽宁开往山东的闷罐车，到胶南县小口子村参加航母基地的建设。在火车上，团首长给我们传达了中央军委下达的任务并做了战前动员，告诉我们，全团陆军转海军的目的，是“支援北海舰队，建设亚洲第一大军港，为我国未来的航空母舰建造基地。基地正式交付使用的时间为十年。”
　　 我国要为航母“造窝”了！按照当时的理解，建造航空母舰也应当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原来，我们陆转海承载的是这么伟大光荣的历史使命，当时的心情真的是无比激动、无比自豪、无比的急不可耐。记得在全团誓师大会上，我还登台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我至今还记得：“十年定竖大拇指，现代国防诸日趋。”诗中“大拇指”的用典，出自毛主席和尼克松的故事。1972年，毛主席会见美国总统尼克松，会谈时双方提到了海军力量的对比，毛主席竖起两个大拇指对尼克松说：“你们的海军是这个。”然后又竖起一个小拇指，说：“我们的海军还是这个。”我的那首诗，我们团政委极为赞赏，几次碰到我时都当面夸奖：“最后那两句真好，写出了咱们的壮志豪情。”
　　 部队安置妥当，马上开始施工了。我们团的主要任务是填海、铺码头。填海需要用大量的石头，哪里有那么多现成的石头呢，于是就需要开山放炮。
　　 我们部队的营房，仅靠珠山山脉，直线距离不过200米。开山放炮的采石场就在珠山。开山放炮这项任务，基本上是两大步骤，第一步是打隧道，用钻头掘进，深度在百米以上。这一步没有太大的危险，因为珠山的山体是花岗岩结构，不容易塌方。第二步就不然了，因为这一步要装填炸药，要把10吨的TNT装入隧道的尽头。TNT是一种高爆炸药，一块肥皂大小的TNT就可以炸毁一座水塔，其威力可想而知。
　　 炸药装入隧道后，把引线拉到隧道外，再用土石方对隧道进行回填，把隧道口封死，此时，就只等着起爆了。10吨的TNT开山放炮，场面是相当壮观的，随着“起爆”指令的下达，“轰隆隆隆”，一阵闷雷般的巨响，山体和大地开始抖动，紧接着，山体碎裂，无数的石块被强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呜——”从声音你可以感觉到石块的速度。当石块飞到极限高度，抗拒不了地球引力的时候，便开始向四周呈弧线形的散落。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块轿车大小的石块被抛到大约三十米的空中，体积太大了，地球的重力场使它先于无数的石块向下坠落，但是，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浪仍然顽强地向上托举着它，能够清楚地看见它在空中激烈地上下抖动。好几秒钟后，它才“轰”地一声垂直砸在地面上。
　　 壮观固然壮观，危险也不言而喻。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地方躲避。起爆之后，冲击波抛起的石头散落的范围在直径一公里左右，我们没有条件跑出这个范围，因为营房的后面是大山，爆破点就在那里，而营房的前面是大海，与营房的距离也就是三四百米。起爆之后，我们只能站在营房前面的操场上，仰着头，迎面躲闪从天而降的石块！石块下降的速度非常之快，此时，任何人都不能转身向后奔跑，因为奔跑的速度远低于石块的飞行速度，况且任何人的后脑勺上都没长眼睛，只要转身奔逃，就必定会被密集的石块击中，非死即伤。
　　 第一次避险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爆炸过后，我们站在原地，静候无数石块来临。密集的石块飞至抛物线的顶端后，便开始以流星般的速度向下方冲击，此时的石块铺天盖地的，不仅有密度，还有厚度，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不好！只见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呼啸着向我飞来，就跟有准星似的，直冲着我的脑门！在石块临近的一煞那，我把头往下一低，石块“嗖”地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咚”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可以感觉到它在地面上又“当当”地弹了好几下。但是，你不能回头看，因为就在躲闪这块石块的同时，我已经看见还有一块稍小一点儿的菱形石块正旋转着朝着我的胸部飞来！我赶紧向旁边闪了一步，这块石头也“砰”地一声砸在了地面上。然而事情还没完，我刚站稳，又看见一块核桃大小的碎石正朝着我的小腿飞来，别看它体积小，但是，它的重力加速度也足以将我的腿骨拍为齑粉。我一抬右脚，那块石头“啪”地砸在我身后，又“啪啪”地弹出了老远。
　　 那段时间，开山放炮成了我们团的家常便饭，我经历的一次重大恶性事故---溜炮，就是在那段时间发生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一天的午后。
　　 事故的原因是因为隧道的回填工作出了一点儿问题，回填的土石方密度不够。隧道的角度是与地表平行的，隧道的形状不是直通通的，而是“之”字形掘进的，这样的设计和施工的目的，是确保爆炸瞬间产生的巨大能量向上爆发，而不是顺着隧道口水平方向喷射出来，那样的话就形成事故了，按照我们工程兵的术语叫作“溜炮”。隧道的入口处在回填完毕后，还要覆盖上一张巨大的8号线编织的铁丝网，以强化隧道口的密封强度。
　　 开山放炮，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的，任何一点儿的马虎，都会酿成大祸。那次起爆之后，没有听到闷雷般的巨响，也没像以前那样的地动山摇，而是传来一声巨大的“砰--”的爆炸声。坏了，出事了！10吨TNT爆炸产生的巨大的高温火球和猛烈的冲击波顺着隧道口喷射出来了！巨大的能量把隧道内几百立方米的土石方像发射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我们这个连的营房离山脚很近，隧道口与我们平日里躲避石块的操场形成死角，所以非常幸运，几百吨的土石方从我们的上空掠过去了，没有对操场上的百十号人造成任何伤害，但是，二连和三连的命运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营房在我们驻地下方大约二百米的地方，面对着沙滩。起爆之前，两个连队的两百多名战士全部分散在营房前的沙滩上避险，都在仰着头等待那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就在此时，几百吨土石方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大部分的土石方飞向了他们身后的大海，“嗵嗵嗵嗵！”海面上顿时升起一片巨大的水柱，场面就像海空大战一般。但是，土石方不是一个整体，它是以圆锥状从隧道口喷射而出的，当它飞经那片沙滩上空的时候，圆锥体的圆周已经变得很大很大，圆椎体下方的土石方就像砂枪射出的散弹一样扫中了沙滩上的一连和二连。而且，土石方的飞行速度就是冲击波的速度,等到他们听到声音在作出判断时，为时已晚了。从我们这里看他们那里，只见不时地有人栽倒，一个人栽倒了！又一个！瞬间，二连和三连的战士栽倒了一片！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们全都傻了，心中极度恐慌。我们连队的旁边就是团卫生队，卫生队的医生们正在门前的篮球场上避险，下面沙滩上的情景他们也看见了。卫生队队长喊了一声：“不好！赶紧下去。”一头钻回卫生队，拿起医药箱，手里抓着绷带一类的紧急用品，带着一群医生向沙滩奔去。
　　 没过多长时间，一辆运输石头的载重车朝着卫生队开来。载重车一边往这边开，一边从后槽帮哩哩啦啦地往下滴答血。车开到操场，副驾上的一位医生冲着我们高喊：“都过来帮忙抬尸体！”我们什么也没有想，立刻冲了上去，只等卡车停稳了上去抬人。谁知道，载重车司机是个新兵，拉着一车的尸体他非常害怕，慌乱之中，他启动了液压装置，把载重车的翻斗升到了大约30度角，“哗--！”鲜血从翻斗后部倾泻出来，又“哗哗”地砸到地面上，像是翻倒了一个农村用的大水缸。当时，我们团配备的载重车是从法国进口的，这种车的翻斗是整块钢板打造，非常光滑，翻斗升到这个角度，里面的尸体就待不住了，“轰”地一声全部滑落到地面上。又是一大堆黑红黑红的鲜血在地面上流淌、蔓延，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天，还是个桑拿天，浓烈的血腥气留滞在空中久久不散。太刺鼻了!直至今天，我还能闻到那种味道。
　　 抬尸体的时候，我和一位战友抬的那个尸体没有脑袋，脖子血里呼啦的。我俩把尸体抬起来，脖腔里“唿”地冒出一股血来，我的脚面和裤腿全是血，胶鞋里面顿时变得黏糊糊的。
　　 我们把尸体全部抬到了卫生队，摆放在会议室的地上，一共14具，没有一具是完整的。14个年轻人，14个充满人生理想的战士，就这样带着他们为航母“造窝”的神圣期待、带着对国产航母的美好憧憬，永远地告别了人间。
　　 沙滩上的伤员很快被送到了卫生队，一共有30多人。一名轻伤的战士一边接受包扎，一边向大家讲述事故的经过。事发时，他在沙滩上避险，起爆的时间到了，他看见隧道方向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来，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随之向自己飞来，“啊！溜炮！”他情知不妙，本能地抬起双手，两臂交叉在眼前形成一个防护动作。与他两臂交叉同步，“嗖”地一声，一粒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碎石洞穿了他的双腕，从左臂的外关穴穿入，从右臂的内关穴穿出，然后钉在了他的印堂上。他的两臂血流如注。卫生队队长用镊子把他印堂上的碎石夹了下来，幸运的是，印堂只是皮肉伤。卫生队长说：“你捡了条命，没有两个手腕，你的头就被射穿了。”这名战士受伤时，旁边站着一名黑龙江藉战士，一块柚子大小的石块击中了他的头部，整个头颅像铁锤砸西瓜似的“嘭”地一声粉碎，鲜血从脖腔里汹涌地往上喷射，情景十分吓人。以致于把后面的一名战士吓得当场昏迷。此时，我才明白，我抬的那具尸体为什么没有脑袋？其他伤员也是不同程度的外伤，鲜血淋淋的，其状惨不忍睹。
　　 其实，在小口子我只干了一年多的时间，1977年初来此，次年4月，因伤病困扰我复员了。短暂的一年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情愫是骄傲、是自豪，但同时，它也是悲壮、也是痛苦，是留在我心底的一道不愿触及的伤痕。
　　 就在那次“溜炮”事故不久，又发生了一起事故。一天开山放炮完毕，一群战士爬到半山腰清理石块,用撬杠等工具把石块放到山下，以便铲车装运。不料，山顶上一块房屋大的巨石已经被震得松动了，此时，巨石突然滚落下来，把一名战士当场砸死。
　　 我当时是连队的文书，和通讯员住一个房间。通讯员22岁，高高的个子，大眼睛，人长得很帅气。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右脚被砸烂，卫生队的医生给他做了截肢手术，他失去了右脚。由于卫生队条件很差，术后没多长时间，他的伤口感染了，打针吃药不见一点儿效果。为防止恶化，卫生队又给他做了第二次手术，从膝盖上面动的刀。这次，大家都以为他的伤口会慢慢愈合的，然而不是，没过多久，他的伤口又感染了，仍然是打针吃药不见好转。卫生队又决定第三次给他截肢，动刀的部位是大腿根。卫生队队长和我们连长一起向他交代手术方案，他抱着我们连长嚎啕大哭，说：“为什么不砸我的脑袋，砸我的脚啊？一下子死了该多痛快！第一次、第二次我都忍了，咋还有第三次？我实在受不了啦---”哭声撕心裂肺。
　　 他“出院”以后，架上了双拐，不久，便以伤残军人的身份复员了。那段时间，我常为他胡思乱想：他家里刚刚来信，说给他说了个对象，女方看了他的照片还挺乐意的，现在，他残疾了，人家还能接受他吗；他原本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现在，他架着双拐回去了，进家门的那一刻，爹妈一定悲痛欲绝；他的爹妈是农民，他还有弟弟妹妹，家里原本是很指望他的，如今，他恐怕再也不能为爹妈分担什么了。老实说，我有的时候真的担心他还能不能继续面对如此残酷的命运？因为我几次给他写信，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家在黑河县卧牛河公社。我常常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张化成，你还好吗？你还——
　　 从参加为航母“造窝”，到第一艘国产航母即将试水，没有想到，我竟然等待了四十年的时间，然而，我还是幸运的，我毕竟等到了这一天。在四十年前那次“溜炮”事故中牺牲的战友们，在建造航母基地的庞大工程中牺牲的战友们，却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
　　 行文至此，我百度搜索小口子海军基地，当然，基地早已不再沿用“小口子”这个渔村的名称了，而是命名为古镇口海军基地。基地的旁边，还新建了一座海军公园，我想，有机会我一定去那个公园看看，看看里面有没有建立一座纪念碑，把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的名字，镌刻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