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王奎在羊汤馆喝酒时,看到了陈子善的女人。在看到陈子善女人的同时,王奎还看到了女人怀抱的一只大公鸡。公鸡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白布条子,脑袋惶恐地转来转去。王奎收回目光,对着酒瓶喝下一口酒,又叫老板娘上了一瓶“火爆”。王奎喝酒从来不用杯子,他喜欢对着酒瓶吹,那样喝起酒来省事。一般情况下他一个人能吹一瓶,而且还能喝下一碗羊汤,吃下四个烧饼。井下挖煤这活,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王奎比陈子善想得开,在吃喝上从不委屈自己,他不止一次对陈子善说人活着其实就是为了一张嘴,可陈子善想不开,经常亏待自己的嘴巴,舍不得吃喝。想到陈子善,王奎的嗓子眼突然觉得有些堵得难受,连喘气都感到有点困难。为了让呼吸变得顺畅起来,他喝下一口酒,然后使劲咳了两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痰来。最近他总是感到胸闷,半夜里经常咳嗽,一咳起来就没个完。
陈子善的女人朝羊汤馆看一眼,正要走过去时,一辆拉煤的拖挂车呼叫着开过来,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吞没了女人的身影。王奎眯缝了眼,看到陈子善的女人晃了两晃,一副要跌倒的样子。人真的有魂吗?陈子善出事前,王奎曾和他谈到过魂儿的事。陈子善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有吧。听陈子善那么说,王奎笑道,什么魂呀!人死如灯灭。拿一只公鸡就能把魂儿叫回家,那不是扯淡嘛!
那次闲聊两人一直聊到半夜,要不是席福银的女人来矿上给席福银叫魂,那他们根本不会知道用一只鸡叫魂的事儿。席福银死于冒顶事故,出事后,他的女人抱了一只公鸡来到白沟煤矿。女人要抱着公鸡下井,矿老板不同意,又怕女人撒泼,最后只好叫王奎和陈子善带了那只公鸡下井去给席福银叫魂。两个人边走边喊着席福银的名字,陈子善胆子小,喊了没两声便毛骨悚然,头发直竖起来。当时王奎还说等上井后,要把那只公鸡煮了吃。陈子善声音哆嗦,说那怎么行,席福银的老婆还要带它回家的。
想不到席福银出事不到三个月,陈子善也出事了,大伙都说他是被王福银的魂儿勾走的。但王奎没有那么说,一个人都死了,哪能把一个大活人的命勾走。这话说得也太邪乎了。王奎看一眼羊汤馆对面的陈子善的女人,在心里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人家席福银和陈子善都有老婆,死了,他们的女人会来叫魂,要是我出事了,连个叫魂的都没有,只能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了。这么一想,王奎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怆感来,喊了一声拿酒来,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老板娘几乎是小跑着走过来,手里拿了一瓶“火爆”。
老板娘把酒搁在桌子上,说少喝点,再喝就喝多了。
王奎说,你见我喝多过吗?
老板娘摇摇头,说钱领到手了吗?要是领到手了,那就回家吧。你走后,我这店也要关门了。
王奎说,我哪也不去!我要在你的店里过年。
老板娘笑起来,说好啊,你要真不想走,那我们就一起过年。
王奎说,还记得陈子善吗?
老板娘点点头。
王奎说,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她是陈子善的媳妇。
老板娘没有看到陈子善的女人。
王奎说,她给陈子善叫魂来了。
老板娘突然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女人正掀开门帘,探进头来。
王奎喊了一声嫂子,对老板娘说,再上一碗羊汤,要大碗的。
女人没有抱着那只公鸡,她站在门外,回头看一眼,嗫嚅了一声王奎兄弟。王奎又喊了一声嫂子,然后拉过一条凳子,说嫂子坐。女人走过来坐下时,王奎要的羊汤也端上了桌子。
王奎说,嫂子喝碗羊汤暖暖身子。
女人没有说话,呼啦呼啦喝起羊汤来。
王奎点上一根烟,看着女人喝羊汤。女人瘦了许多,比上次来时差不多瘦了一圈。因为瘦,女人的颧骨似乎变高了,眼睛也比过去大了,只是那双眼睛不再汪着两潭水,像陈子善说的那样看一眼就能把人打湿。陈子善经常夸自己的女人,说她如何漂亮,那腰身如何苗条,虽然生过两个孩子,可她的身材和结婚前没什么两样。那些难熬的日子,王奎就是在听着陈子善的唠叨过来的。想到陈子善,王奎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女人喝完羊汤,把碗一推,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王奎回过神来,问女人吃饱没有。女人点点头。外面的风把门帘吹得晃来晃去,看看天,像要下雪的样子。王奎的目光回到女人的脸上,但只是停了片刻,马上转到了老板娘正在看的电视上。年的气氛已愈来愈浓了,电视上的男女主持人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唐装,一派喜庆气象。要是陈子善不出事,那他夫妻俩肯定已在家忙年了。陈子善喜欢做饭,在家里都是他下厨,女人呢,坐在一旁磕瓜子,和他闲聊。陈子善说他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守在自己女人的身边,特别是在忙完地里的农活后,夫妻俩坐在院子里的月亮下说话。陈子善那么说的时候,王奎的脑海便跳出一轮月亮来。月亮很大,很圆,月亮下坐着两个人,身体靠在一起。他们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夫妻啊!王奎听着,总是一副神往的样子。
女人终于说话了。她说她天梦见陈子善了,说陈子善声嘶力竭地喊着要回家。我来是给他叫魂的。女人这么说的时候羊汤馆门外的那只鸡叫了两声。他托梦给我,要我把他带回家。
王奎说,要过年了,陈子善是该回家了。
天下雪了。王奎和陈子善的女人从羊汤馆出来,地上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很大,是那种鹅毛大雪。那只大公鸡被女人拴在了一棵树上,见女人走出门来,公鸡拍了两下翅膀。王奎看着女人走过去,解开拴在树干上的白布条,然后把公鸡抱在怀里。女人穿得多,看不出身材怎么个好法。雪很大,落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看上去似乎胖了许多。
王奎说,嫂子,你看这雪下的。
女人说,好些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了。
王奎说,嫂子,怎么个叫法?是不是还要到井下去?
女人点点头,说不到井下去他听不见我叫他。
王奎说,矿上放假了。
女人说,那我也得去叫。
王奎说,明天吧,明天我和你一块去。今晚你先到我那去住一宿。
女人跟在王奎的身后,朝那排红瓦房走去。
陈子善是黄县人,从黄县到白沟煤矿有三百多里路。陈子善说他家不在黄县市里,而是在一个偏僻的村子,要去县城,得先走二十里路山路,然后再坐公交车。白沟煤矿同样地处偏僻,一天只有两班从白沟镇开往白沟煤矿的车。早晨一班,下午一班。遇上下雪天,班车就停开了。矿老板倒有车,但那是他的,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小轿车跑来跑去。当然,如果不嫌脏,可以坐拉煤车去白沟镇。矿上放假后,拉煤车也歇年了。快走到那排红房子时,王奎问女人是怎么来的。
女人说,走着来的。
王奎说,走时我送你到镇上。
女人说,你不走?
王奎说,不走。
女人说,你不回家过年?
王奎说,我离婚了。
因为下雪,天并不怎么黑,大地反而亮闪闪的。
王奎开了门,要生火。
女人说,你歇着,还是我来。
屋子里冷,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一点热乎气也没有。王奎在床上坐下,点上一根烟,看女人生火。对面的那张床是陈子善的,他出事后,那床一直没有人睡,怕沾上晦气。睡死人睡过的床,无论叫谁都忌讳。陈子善出事前,王奎和他就是坐在各自的床上聊天的。陈子善说他的女人叫刘海霞,两个人是谈恋爱谈上的。说到刘海霞,陈子善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王奎呢,常常套他的话,问他是怎么亲嘴的,刘海霞的舌头滑溜不滑溜。陈子善说,滑,像一条泥鳅。王奎便说,下面呢?你们亲嘴时,刘海霞的下面是不是湿漉漉的?陈子善说,湿啊!王奎从床上跳起来,说老陈,我受不了了,我得去找个女人。两个男人,除了喝酒谈女人,就是睡觉。有时候王奎也谈自己的女人,说他离婚不是自己看上了别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女人在外面找了男人。陈子善说,那个男人是不是比你有钱?王奎摇摇头。陈子善说,那他比你年轻。王奎又摇摇头。王奎不说,陈子善也就不好再问了。有一次,王奎喝醉了,说他把那个男人杀了。陈子善说,你喝醉了。王奎说,真的!我捅了那个和我老婆相好的男人一刀子。陈子善说,那个男人死了吗?王奎说,不知道。捅了他一刀后我就跑了。酒醒后,陈子善问王奎是不是真的杀过人。王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杀过人?陈子善说,昨天啊。王奎说,要是我真的杀过人,你会不会报警?陈子善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笑了笑,说你怎么会杀人呢?我不信。王奎说,你要不信,那就当我讲了个故事。陈子善出事前的那天晚上,半夜里醒来抽烟。王奎起来撒尿,见陈子善坐在床上抽烟,就问他怎么不睡了。陈子善说,我梦见席福银了。王奎打了个激灵,说睡觉!睡觉!你梦见谁不好,干吗梦见一个死人呢?王奎撒尿回来,见陈子善还在抽烟,说睡吧!睡着了你会梦见刘海霞的。陈子善说,我还真的有些想她了。
王奎坐在那里抽烟,恍惚中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人。他眨巴一下眼,看见坐在对面的人居然是陈子善。王奎打了个激灵,挥手驱散了眼前的烟雾。女人已把炉子生着了,屋子变得暖和起来。女人坐在炉子旁,那只大公鸡靠着她的腿。王奎看到坐在对面的陈子善下了床,向女人走过去,然后在女人的身边坐下来。王奎咳嗽一声,陈子善便不见了。
听到王奎的咳嗽声,女人说,王奎兄弟,你能带我到井下看看吗?
王奎说,嫂子,我们恐怕下不了井,因为开绞车的人放假走了。
女人说,那我也得下。
王奎说,我不会开绞车。再说了那井有一百多米深,不坐罐笼,根本没法下。
女人说,那我就在井口边叫子善。
王奎说,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去。
女人点点头。
王奎是在另一间屋子睡的。
在他走出门时,女人小声喊了一声王奎兄弟。王奎回过头,却看到陈子善坐在床上,心想,我今天真的是喝多了。
女人说,王奎兄弟,你不要走。
王奎说,我还是到隔壁睡,我睡觉打鼾。
女人说,我不睡。
王奎说,没事的,我不怕冷,睡冷屋睡惯了。
天并不冷,可王奎却一个劲地打哆嗦,躺下后蜷缩成一团,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番后,他去了羊汤馆。地上的雪已下得很厚了,脚踩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王奎抬脚落脚的动作很轻,他悄悄地走过女人屋子的门外,朝羊汤馆走去。听到王奎敲门,老板娘骂了一声,这才去开门。王奎打着哆嗦,说还没睡,是不是在等我?老板娘说,有女人给你暖脚,你跑出来干吗?王奎伸手扭了一把老板娘的脸,说还是在你的床上睡暖和。老板娘说,老娘不伺候你。王奎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说这总行了吧?老板娘佯装生气地说,少来这一套!有钱老娘也不伺候。王奎向前一扑,把女人搂在怀里,然后倒在床上。王奎把女人压在身下,听见女人说,那个女人还真的挺漂亮。王奎说,哪有你漂亮。女人的嘴巴发出一声呸,吐沫星子溅了王奎一脸。王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你床上的活好啊!
从女人的身上翻滚下来,王奎的眼皮变得沉重了许多。女人却不想睡,不停地说着。王奎说,睡觉!睡觉!
女人却睁着眼,说你听,那个女人在叫他的男人哩。
王奎说,瞎扯!我怎么没听见。
女人说,是真的。
王奎听了听,果真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忽高忽低,一声不迭一声地叫着陈子善的名字。
陈子善,回家了。
陈子善,回家了。
王奎跳下床,趴在窗户上朝外看。
雪还在下,王奎看到陈子善的女人正绕着井架转,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大公鸡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女人一声又一声唤着陈子善,那声音是空洞的,似乎并不悲伤。女人的身上落满了雪,很白,像一个鬼魂,在黑夜的雪地上飘来飘去。王奎回到床上,怕冷似的抱住老板娘的身子。老板娘推开他,说陈子善是怎么死的?
王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
老板娘说,当时你不是和他在一块吗?
王奎说,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吧?
老板娘把王奎抱住了,说屁话!我干吗想要你死。
王奎说,睡觉!
老板娘说,过了年你还回来不?
王奎说,只要你的羊汤馆不关门,那我就不走,除非我死了。
老板娘伸手捂住王奎的嘴,说进了腊月少说不吉利的话。
陈子善女人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王奎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如果当时我伸手拉陈子善一把,那他就不会死了。王奎坐起身,他不知道当一个人身处绝境,而另一个人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是不是有罪。王奎对自己说,我没有罪,是他自己从溜煤眼掉到煤仓里的,他不小心,怪不得别人。当时我要是伸手拉他,谁能保证我不会掉到煤仓里。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王奎都会这样对自己说。自从陈子善出事后,王奎每次躺下都无法及时入睡,即使睡着了,也睡不塌实,不是做噩梦,就是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大叫一声醒来。他不止一次梦见掉进溜煤眼里的陈子善,梦见他拼命地挣扎,双手乱抓,向自己呼救。陈子善的身体慢慢地下陷,而传送带源源不断送进溜煤眼的煤却没有停下。王奎眼睁睁看着陈子善被淹没,最后只剩下两只手时才大喊起来。当时我为什么没把传送带关掉呢?只要我按下那个红色按纽,那呼叫的传送带就会停下。从梦中醒来,王奎便再难入睡,索性点上一根烟,坐等天亮。如果没有那次酒后失言,如果陈子善不是一再追问,那我会救他一命的。不是我害死了他,是好奇心把他害死的。王奎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