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少年时代的那头牛。
　　 这头牛离开我近半个世纪了，还能梦见它，真是怪事。
　　 我十三岁小学即将毕业却与“文革”劈面相逢，学校宣布停止升学，我们六年级与升上来的五年级合而为一。我不喜欢重复，便弃学回家务农。我个头小，干活，拿不动锄头。放牛，牛又被各户包养完了。我大伯是生产队长，他让我包养一头牛犊。这牛犊整天跟在它妈屁股后面要奶吃。它妈是一头黑母牛，对儿子很冷淡，经常用角驱赶它，顶它的小屁股。小黑牛只好无趣地走开，去吃生产队的庄稼。
　　 我大伯找来几个劳力把它抓住，我二伯双手揪住它的耳朵，用肩膀把它的脑袋扛起来，使它的前蹄脱离地面，它便无力挣扎了。我大伯用专门扎牛鼻的枣木“鼻签”给它两个鼻孔之间的隔断捅了一个洞，小牛犊痛的“哞哞”地哭叫着，声音颤栗，沙哑。我大伯把“鼻签”固定在小牛的鼻子上，使小牛显得很滑稽。我二伯放开它，它就带着“鼻签”到处疯跑，一边跑一边甩着脑袋，企图把枣木“鼻签”甩掉。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鼻签”是防止被穿透的小洞愈合的。三天之后，小黑牛被穿上粗铁条做成的“牛鼻环”，为了不影响牛吃草，还在“牛鼻环”上系了两根细麻绳，吊在牛脖子上。大伯把小黑牛交给我，说：好好放，一天一个劳动力的工分。从此，这头小黑牛与我为伴，我养它三年，它和我一起长大。
　　 公牛大了，也更加暴躁了。它喜欢打架斗殴，经常在放牛场地上寻找公牛挑衅，不是把人家的牛打败，就是被人家的牛打败。更可气的是，它还喜欢跟着母牛嘻戏，又闻屁股又舔嘴巴，打都打不走。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磨镰刀，突然听见公牛“哞哞”乱叫，我扔下镰刀就往外跑。那时，我们村庄前面有一个略小的庄台，是各个住户拴牲口，堆粪的地方。谁家儿子要分家，也可以在此建房，所以，村里人都叫这地儿为“外宅”。我跑到我家的“外宅”时，几个男人已经把我的牛放倒在地上了，它的四只蹄子被捆住，我二伯还揪住它的鼻子，双膝跪在它的脑袋上。一个外地人，用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缠着牛蛋子，正拿着一把木郎头砸那包裹着的牛蛋，我大伯蹲在旁边抽旱烟。公牛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嚎叫。
　　 我飞奔过去，拉着那人的胳膊，骂道：狗日的！为啥砸俺牛的蛋子？那人愣住了，说：队长叫我砸我就砸呗!我说：滚蛋，不许砸！那家伙说：你说不许砸就不砸了？你是队长吗？我说：谁是队长也不能这么干!俺的牛抵着你了，你打它两鞭子，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专砸它蛋子！要是砸你蛋子，你疼不疼？
　　 在场的人都“哈哈”笑起来，我大伯磕磕烟袋锅子，站起来，拽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过来，说：牛犊子大了，都要砸的，不砸它不老实，不叫使唤(犁地)，你也放不了它！我说：你打它一顿也行呀！干吗非得砸蛋子？还找一个外村的来砸！我二伯接话说：这叫“骟牛”，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的，他是兽医站的老兽医，专门干这行的！我大伯说：快回家叫你妈弄点麦麸子汤给牛喝，别搁这打岔了，还有三四头等着骟呢！骟牛的说：耽误到天黑，我就去你家吃饭！吃屎！我扔下两个字，哭着回家了。
　　 黑牛被骟了之后，一下子稳重了许多，它不找公牛干架了，也不追着舔母牛了。但它并不十分老实，除了让我骑，別的人休想靠近它，情绪不好还瞪眼翘角，作牴人状。它劲儿还挺大，别的牛都是俩牛配犋，它就一个，村里人称为“单牵”。新的“掌鞭手”被它拉的跌跟头，犁出来的地跟鬼画符似的。老年“掌鞭手”跟不上它的步伐。生产队七个“掌鞭手”，有六个不愿意使唤它，后来就落到我二伯手里。我二伯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快腿骟犍”，我则叫它“老黑”。
　　 由于“老黑”调皮捣蛋，经常被我二伯殴打。我的牛毛色纯黑，像黑缎子，一道鞭子就是一条灰白的痕迹，每天晚上，二伯把它交给我时，我都要数数它身上的鞭痕，超过三鞭子，我就跟二伯吵架。我二伯正值壮年，劲儿跟牛一样大。可他吵架不行，他说不过我。我说：打一鞭子骂一句，你累不累呀二大爷？再打“老黑”，我就告你虐待集体牲畜罪！二伯瞪着大眼说：怕挨打挨骂就别脱生成牲口！我说：毛主席说，牛是农民的宝贝，人家俩牛一下午犁一亩半地，“老黑”一下午二亩地，它就是宝贝中的宝贝！你打坏了我的牛就是破坏生产，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吵的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不打我的牛，或者不超过三鞭子。
　　 到了冬天，没有青草了，牛们都被集中到生产队饲养室里喂养，吃有霉味儿的稻草，喝水塘里的浊水。饲养员戏谑说：给它们吃“甘”(干)草，喝“糖”(塘)水。那时，生产队的粮食少，从未给牛们加过料，所以，牛都瘦的皮包骨头，有太阳的时侯，牛们被饲养员牵出来晒暖，下午往屋里牵，很多牛都起不来，饲养员就用一根木棒，插进牛的两条后腿间，两个人抬着木棒，一个人扛着牛的脖子，才能把牛架起来。
　　 我很心疼我的黑老犍，常常把母亲的刷锅水烧热，撒上两把麦麸子，端去给它喝。那年除夕，我特意从饲养室里领回黑老犍，拴在我们家过道里，我挖了一大碗米饭，兑上两碗肉汤和淘米水，搅成糊状，喂给牛吃，它吃完了，还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盆子舔的干干净净。那天夜晚，我没送它回饲养室，而是和我一起守岁，迎接1968的到来。谁知道，这竟成为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
　　 1968年农历6月17日，连续三天的豪雨袭击了淮河沿岸的许多村庄，19日下午，我还在冒雨放牛，突然看见堤外的洪水漫进堤内，渐渐地，形成宽大的瀑布，恐怖而壮观。我赶紧赶着黑老犍回到村庄，把牛拴在“外宅”的弯枣树上，跑回家报信，我父母开始往室外搬粮食和有用的东西。
　　 大约九点多钟，我家的三间土坯房屋在暗夜里倒塌了。接下来“噗通噗通”的声音此起彼伏。洪水把我们的村庄全部粉碎了。黑暗中，人们哭泣着，呼喊着，纷纷就近向南北两处较高的地方撤退。人们先是爬上坍塌的露出水面的房顶，房顶被淹没后，把木床抬上去，人坐在床上；而洪水仿佛长了腿似的，也往床上爬。人们又搬来方桌，桌子上放板凳和木箱，大家摩肩接踵地坐在上面。整个夜晚，我们被洪水压迫着，不停地抬高自己的“宝座”。而待在“外宅”上的牛和驴发出惊恐绝望的呼号：“哞——”、“昂——”，
　　 6月20日，当第一抹光线点亮村庄的树梢时，我看到了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这个可怜的村庄，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摇曳。全生产队的两百多口人就分别集中到两个角上，如同两块礁石，上面挤满了男女老幼。人们全变成了“所谓伊人”，横竖都在“水中央”。大家隔水相望，喊话，却无法走动。早饭时分，我看见两只尖角向对面那砣人堆移动，然后，整个黑黑的头颅暴露出来，但很快被那边的人驱赶下水，接着，两只尖角向我们这边移来，它在水流中不断地沉浮，费了好大的功夫，它才游到我所在的孤岛边缘，露出半个身躯的时候，我看出来了，它就是我的黑老犍。此时，它的鼻子已经豁开了，“牛鼻环”也脱落了。我大叫“老黑”“老黑”！它显然听到我的叫声，“哞哞”两声长啸，奋力把两条前腿搭在隐藏在水中的木床上，导致我们的“宝座”瞬间倾斜。我大伯吼叫道：老二，赶走它！我二伯二话没说，抄起一把铁锹就往“老黑”头上拍。我大叫：别赶它！我大伯说：这么窄巴的地儿，哪有它蹲的？我抱着二伯的后腰说：二大爷，别赶它！我爬树上去！给它腾个地儿！
　　 在人堆的西边，也就是村庄的后沿有一排白杨树，树干被水吞没大半截，但树桠上尚可栖身。我大伯说：你一家子都爬树上去，也待不下一头牛！再说，树上安全吗？毒蛇早爬上去了！我父亲把我拉过去，说：孩子，让它走吧，三天的牛犊能过江，黑骟犍是成年牛了，这水兴许淹不死它。
　　 我眼睁睁地看着二伯抡圆铁锹，一下一下地拍在牛的头上和背上。牛拼命叫着，支撑着不肯后退。我哭着说：“老黑”，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你呀！“老黑”终于支持不住，绝望地叫了一声，退到水中，走了。它游了几米，又回望了我一眼，我看见它那惊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我二伯野蛮地驱赶到烟波浩渺的洪水之中。
　　 三天后，洪水消退，我在“外宅”看到了一具具膨胀的牛和驴的尸体，其中包括“老黑”的妈妈黑母牛，它们都是牢牢地拴在树上而被洪水窒息的，只有我的黑老犍，把自己的鼻子挣豁，摆脱束缚而得以逃命。然而，它却活不见“牛”，死不见尸了......
　　 梦醒后，我细细地计算着“老黑”的年龄，如果它还活着，现在已经整整51岁了。据我所知，牛是活不到五十年的，除非它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