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在前天，我发现大黄死了的。父亲得知大黄死了，并不觉得惊讶。当我告诉他这事时，他头也没抬，说大黄死了？
　　 我说，大黄死了。
　　 父亲说，人都会死，何况一条狗。
　　 我说，大黄不是一条一般的狗。
　　 下午的阳光照在父亲的脸上，听我那么说，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大黄的死在他的意料中一样。大黄实在是太老了，平时吃得很少，走路都打摆，所以我觉得它的死实属正常。死掉的大黄面目狰狞，看得出在临死前它做过挣扎。大黄连活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死的时候却有力气挣扎。不管它是怎么死的，对它的死因我毫无兴趣。
　　 弟弟突然呜里哇啦起来，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但脸上看不到悲伤。父亲呵斥道，闭上你的嘴。弟弟一愣，蹲下身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知道他在哭，被压抑的呜咽声透过他的手指缝溢出来。父亲不耐烦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也被他哭得心烦意乱。那个讨厌的哑巴泪水汹涌，好像死掉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他的父亲。父亲紧锁眉头，不再说话。弟弟的怀疑毫无道理，父亲怎么会对老得已奄奄一息的大黄下手呢。
　　 大黄死了，但在弟弟心里大黄却没有死，他抱着大黄，以为靠自己身体的热度能让大黄活过来。对弟弟的行为，父亲什么也没说，在弟弟睡着后，他把大黄拖走了。大黄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父亲拖着它，就像拖着一个干瘪的口袋。
　　 死掉的大黄被父亲埋在了后院的苹果树下，他把最后一锹土抖落在那个隆起的土堆上后，坐下来点上了一根烟。正是苹果树开花的季节，花开得旺盛，能听见蜜蜂的嗡嗡声。那个上午很静，连时间似乎都静止了。父亲不做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大黄是条狗，活了三十多年，比我年龄还大。父亲说我出生那天，是大黄去叫的接生婆。一条狗活到三十多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作为木匠的父亲，他不仅给大黄做了一口棺材，还用桐油把棺材刷了两遍。那口棺材不大，做工却一点也不马虎。我觉得那是父亲从事木匠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件木器，比当初给我奶奶做的那口棺材还要好。对一条狗这样，我认为父亲有点小题大做，不管怎么说大黄只是一条狗，搞那么隆重让人难以理解。
　　 弟弟的出现让父亲一怔，但弟弟没有哭，来到后院后，只是站在那里，不时抽动一下鼻子。弟弟和大黄感情深厚，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手足，才是兄弟。弟弟的平静让父亲感到有点意外，他点上一根烟，明显看出他的手在发抖。我说，不就一条狗嘛，哪天再弄一条来。对我的话，弟弟没有做出反应，对他说话，一如对牛弹琴。
　　 父亲埋葬了大黄，在后院的那棵苹果树下。其实，父亲可以把大黄埋在其他地方，比如河边或村子以南的大洼地，可他选择了后院。
　　 大黄死后的第三天，媒婆吴麻子过河来给父亲说媒，她给父亲介绍的那个女人在镇上卖水果。吴麻子翘着腿，嘴上叼了烟，一张涂抹了厚厚脂粉的脸难以掩盖她的衰老。父亲坐在她的对面，不说话，只是在抽烟。
　　 吴麻子说，你倒吱一声啊！
　　 父亲嗯一声。
　　 吴麻子说，人家小你十几岁呢，这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
　　 父亲点点头。
　　 吴麻子说，你都等了那么多年了。
　　 父亲说，我考虑一下再说。
　　 吴麻子说，人家女方不贪图你什么，就看着你人实在。
　　 那个女的是外地人，据说男人在工地上死的。她在镇上卖水果，刚来的时候，她开了一个理发店，穿了小短裙，坐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我见过那个女人，皮肤有点黑，四十岁的女人了，身材保持得却那么好。吴麻子拿出那个女人的照片给父亲看，指着照片说，你看看，不错的啊。那是一张化妆照，也许是多年前照的，照片的女人挠首弄姿，笑得妩媚。父亲笑笑，没去接吴麻子手中的照片。父亲认识那个女人，她在镇上卖水果，不认识她的人不多。吴麻子扭过头来看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又不是我找老婆，问我干吗？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家里需要一个女人，自从父亲在一次酒后把母亲打跑了之后，家里就变得死气沉沉，而且充满了火药味。不止父亲需要一个女人，我也到了需要一个女人的年龄，但没有哪个姑娘看上我。酗酒的父亲，加上那个讨厌的哑巴，谁会嫁给我呢。我常常恶狠狠地看着父亲，厌恶地盯着那个哑巴弟弟。父亲满嘴酒气，从早到晚都醉醺醺的，可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优秀的木匠。无论他喝多少酒，他都能做木匠活。弟弟呢只会带着大黄，早晨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不用说我就知道他出门找我们的母亲去了，开始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一起出门寻找我们的母亲，但时间长了，我们就不找了，因为父亲言之凿凿地对我们说母亲死了。只有弟弟确信母亲还活着，他不仅是个哑巴，我觉得他脑子也有问题。大黄死后，弟弟不再出门，他一整天呆在后院的那间破屋里。每到夜里，后院都会传来呜咽之声，听上去令人心生悲怆。我知道那不是大黄在叫，发出那声音的是弟弟。他像一条狗那样低吠。
　　 父亲笑过之后，低下头去。
　　 吴麻子说，你多大了？
　　 我没做声。
　　 吴麻子说，你爷俩都该找个女人了。
　　 父亲不需要女人，只要有酒喝，他就心满意足了。见父亲不表态，吴麻子生气了，说给你找老婆，我倒求你了。你要不愿意，我再也不进你这个门了。父亲掏出烟来，递给吴麻子一根，又给她点上火。吴麻子放下那条翘着腿，说家里没个女人，哪是一个家呢。你现在也快五十的人了，找个女人，老了好有个说话的。父亲转过脸来看我，意思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
　　 看我干嘛！我说，找不找是你的事！
　　 吴麻子说，看看！你儿子没意见的。
　　 父亲终于答应了，在他点头的时候，他的脸微微有点发红。父亲把吴麻子送出门，一直送过河去。父亲答应了，过几天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就会住进我们家。我不喜欢那个女人，这与她早年开过理发店有关。一个外乡女人在镇上开理发店，这事不用说大家就在知道理发只是一个幌子。在她改行卖水果后，还有男人去找她，我就见过半夜有男人去敲她的门。那个男人敲了半天门，窗子突然打开了，随后一把菜刀被扔了出来，掉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那个男人见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二
　　 大黄是一条狗，这条狗不是父亲养的，听父亲说大黄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弟弟对大黄感情深厚，大黄从小陪弟弟长大，在弟弟眼里大黄不是一条狗。大黄死后弟弟不再出门，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知道整天在干什么。到了晚上，他会一个人在后院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坐在那棵苹果树下。苹果花凋落了，后院很静，弟弟一个人坐那里。我知道他想大黄，但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大黄忘掉，就像忘掉我们的母亲。对我来说，母亲已是一团烟雾，飘散了，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刚睡着，后院又传来呜咽声。
　　 那个女人也听到了，她小声问父亲，你听听，那是什么在叫。
　　 父亲说，别管，睡觉！
　　 那个女人却睡不着，非要去后院看个究竟。
　　 父亲，你干嘛去？
　　 女人说，我看看去。
　　 父亲说，睡觉！
　　 女人说，我睡不着。
　　 父亲把女人压在身子底下，说一会你就睡着了。
　　 弟弟还在呜咽。
　　 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呻吟，声音忽高忽低，最后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呐，黑夜中的窗子发出一阵颤栗，之后再无动静。这是女人住进我们家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居然没喝酒。等父亲从那个女人身上翻身下来，女人突然说，那是什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父亲看到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在窗前晃动，甚至能听见呼哧呼哧的气喘声。父亲下床，推开门，但院子里什么也没有。父亲骂了一句什么，回到了屋里。
　　 那个女人说，那是什么？
　　 父亲说，啥也没有。
　　 那个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一个影子。
　　 父亲说，瞎扯。
　　 女人说，真的。
　　 父亲说，睡觉！
　　 我睡不着，点上一根烟，坐在床上抽。后院也安静下来，弟弟可能睡着了。这个讨厌的哑巴迟早要变成一条狗的。现在大黄死了，他真的变成一条狗了。他半夜呜咽的声音听上去就跟大黄活着时发出的一样。那条苟延残喘的狗，总是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好像喉咙里卡了一块骨头。
　　 女人起得早。等我起来，她已做好饭在等着了。父亲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吃饭吧。女人坐在那里看我们吃。见我吃得头上冒汗，女人说，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对这个女人我没什么好感，但她做的饭菜确实可口。正吃着，她问弟弟去哪了。父亲咕哝道，别管他。女人却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后院。等女人把弟弟带到饭桌上时，我们已经吃完了。因为弟弟是哑巴他才变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他和大黄如影相随，须臾不离。弟弟埋头吃饭，我出门的时候，他朝我诡秘地笑了笑。他都十七岁了，在家什么也不干，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对他，父亲不管不问。父亲不仅不问弟弟的事，我的事也从来不管。他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就像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那个女人被父亲娶进家门后，日子过得比过去滋润了，他不再喝酒，每天晚上都早早熄灯上床。他看我们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很多，有一天甚至还笑眯眯地问我谈女朋友了没有。他坐在躺椅上，喝着茶，看那架势好像要与我做一次长谈。他说话的口气语重心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但我没有回答他。自从得知母亲是被他打跑后，我们之间就很少说话。那种压抑的沉默随着我日渐长大变成了对他的仇恨，我们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对峙，那个时候他有点害怕我。父亲对我色厉内荏，对弟弟却大呼小叫，不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
　　 父亲叹口气，说遇到合适的就找一个吧，年龄不小了。
　　 父亲坐在太阳地里，他才五十岁多一点，看上去却很老了。寂静的阳光下，我听见他的骨头在噼啪作响。许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他，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是那么陌生。
　　 父亲躺在躺椅上，说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俩。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居然变得有些伤感。在那个中午的阳光下，他的表情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好像死亡的影子。他喝了太多的酒，这么多年，他的那身骨头被酒精泡得已经发黑，随时都会折断。他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下的部位上，说我这里有问题了。他所指的是胃，还是肺，或者是肝。我不想去问。空气中飘浮着一丝丝腐朽的气息，我知道那气息来自他的身体内部。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个让我痛恨的男人，似乎已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照顾好你弟弟。他又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个坐在太阳地里打盹的人是我们的父亲吗？在母亲离开我们十五年的时间里，是他把我和弟弟一手拉扯大的。如今他老了，坐在那里，已不会像过去那样对我们吹胡子瞪眼。他打着轻微的呼噜，听上去有点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想问题一定出在他的肝上，他常年喝酒，从早到晚被酒精浸泡着，肝脏不出问题才怪呢。
　　 去医院看看吧。我说，也许不是大病。
　　 听我那么说，父亲睁开眼，对我微微摇了摇头，说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你爸怎么了？是那个女人，她走出门来，说你爸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
　　 他要是死了，你可以再嫁别人的。我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么说。
　　 说的什么话！她有点生气。
　　 我说，人都会死的。
　　 女人说，你不能咒你爸！
　　 父亲却超然世外地笑了笑，好像我们在谈论的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人。那个女人端来一杯茶，安慰父亲说，你没事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亲说，我当然没事，你是知道的。
　　 女人站在阳光里，脸上的表情是温暖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们的母亲却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自从这个女人来到我们家后，家里才有了点烟火气息。她早起晚睡，又要收拾家，又要去卖水果，在我看来她嫁给我们的父亲真的是有点自讨苦吃。她一个人在镇山卖水果，还雇了一个小姑娘，生活得肯定比在我们家要轻松自在。可她想不开，自己往火坑里跳。
　　 女人把父亲从躺椅上搀起来，朝屋里走去。在走到门口时，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意味深长，甚至给我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三
　　 天越来越热了。女人收拾完家，临睡前会端一盆水洗澡，哗啦哗啦的水声搅得我很长时间睡不着。女人洗完澡，会端了那个塑料盆，把洗澡水倒在院子里。那时，她光着身子，别看她脸有点黑，身子却很白。也许是有月亮的缘故，她的身体如一团白光，一闪便消失在了门洞里。我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了，再也没听到父亲的低吼声，以及她的叫声。
　　 天热，我睡不着，弟弟也睡不着。自从大黄死了后，他不再在屋里睡觉，而是像一个鬼魂一样在后院里游荡。那天晚上，那个在父亲窗前晃动的身影就是他。弟弟是一个哑巴，但他已不是个孩子，我想他已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我正要睡着，看见一个身影走进了父亲的房间。他要干什么？我躺那里没动，接着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之后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弟弟正抱着那个刚刚洗完澡，一丝不挂的女人。弟弟抱着她，头伏在女人的胸脯上一拱一拱的。女人不再叫，甚至还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夜晚很静，我能听见弟弟咂嘴的声音，以及女人隐忍的呻吟声。她可是父亲的女人。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个哑巴居然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以为他接下来还会做出别的举动来，但他没有，我看见他走出门，喝醉了一般脚步踉跄地朝后院走去。弟弟的智力跟一个三岁孩子差不多，但他的身体不是，他已具备一个男人的所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