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时乐观开朗的杨平，今天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他并不是不想有愉快的心情，而是这事搁到谁的心上，心情都好不起来。他得病了，要命的病。工厂辞退了他，他不得不回家。但他想到自己的家，他不敢想象，如果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孩子怎么办，老人谁来照顾。他多么希望这是医院诊断失误，可走了好几家医院都是这病，他的心凉了。
　　 无情的雨，嘀嗒嘀嗒地下着。打在身上的雨滴，冰凉透顶，一直凉到心里。杨平无意间点上了一根烟，刚吸一口，咳嗽了好久，吐了口痰，嗓子又痛起来，他记起了医生的话：
　　 “你怎么不早点来看病啊？”医生用责问的口气对杨平说。
　　 “哎！上班忙，没时间啊！”杨平很无奈，他只能这么回答，他总以为他的病，并不怎么严重，只是一般的胃痛而已，最多也就是胃炎。
　　 大夫看着杨平的脸，不知道怎么对杨平说那种复杂的心情。大夫沉默了好长，然后说：“你这病我们这看不了，你到大医院看看。你的家属呢，我告诉一下你的病情。”
　　 “出门打工的，哪有家属？大夫你就跟我说，我到底是啥病？”杨平听出了医生的弦外之音，急切地问。
　　 大夫突口而出：“啥病？——要命的病！”
　　
　　 2
　　 杨平是甘肃偏远山区的一位年轻男子，今年36岁，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家人在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没有别的收入，靠天吃饭。杨平初中毕业就走出了大山，出门打工那年，他才16岁。一年到头在外，很少回家，就为了多挣点钱，能改变自己与家人的现状。在这20年里，他没有花父母一分钱，在老家盖了三层小洋楼，娶了比他还小七八岁、貌美如花的媳妇。村上人都说他能干，能挣钱。其实他知道，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卖苦力挣钱。他给别人说，他的钱都是自己省吃俭用、没日没夜地干活熬出来的，是拿命换来的。他结婚时，已30岁，现在孩子还很小，对于他的病，他该怎么办？就是花好多好多的钱，都难以治疗。在心里苦苦挣扎了好多天以后，他决定了——回家。
　　 柳花是通过媒人搭桥认识杨平的，那一年她才22岁。刚见到杨平，就感受到了杨平有男人的魅力，强壮有力，有主见，靠得住，能过好一辈子。还有就是能舍得给她花钱，她喜欢什么，杨平就给她买什么，房子是村上最好的。在这个社会，人们都比较现实。物质条件的诱惑，让柳花的父母想早早地拿到彩礼，逼着柳花和杨平快点结婚。结婚后没几天杨平就出门打工了。偌大的房子，每天晚上就她一个人独守着；再后来有了孩子，可这么大的房子就她和孩子两个人，每晚上空虚，寂寞是可想而知的。最大的好处是杨平能挣钱，她不缺钱花，缺的只是夫妻之间的关心和爱。晚上也少不了村上的二杆子、光棍汉敲门调戏。她每天晚上，都会把房门关得死死地，严严实实的。在担惊受怕中熬着每个夜晚，她总想着让孩子早点长大，她好和杨平一起出门打工，过两人世界的生活。要么让杨平在村上包点地，干份自己的事业。杨平总是说再过几年，等有了积蓄了再说。她也相信杨平会给她和孩子带来幸福的，对于她现在独守空房，她无怨无悔。她想着，老公在家里好，可是没钱花。
　　 今天晚上和平时一样，柳花坐在床头，给杨平纳鞋垫，孩子早已睡着。孩子平稳的呼吸声，让柳花感到屋子静得出奇。屋外的虫鸣和蛙声，自由自在欢唱着。突然听见有一只猫在屋外像孩子在哭叫，这使柳花心跳加速，有点怕。她赶紧拉上被子，钻进了被窝里。过了一会她把被子揭开，把头露了出来。床头柜台上，放的是她和杨平的结婚照。她看着看着流泪了，如果杨平在就好了，当她害怕时可以藏在杨平的怀里。
　　 她听见了敲门声，这又是那个二杆子醉汉敲她家的门，等杨平回来打断他的腿。其实她最怕的，就是两位老人不在家时的敲门声。她怕村子里传出绯闻，所以老人不在家时她很少出门。杨平父母住得远，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住几天。每当有人敲门的时候，她就在心里骂杨平，你一年到头不在家，让我在家里守活寡。你还不如死了呢？死了我受点穷，也要找一个和我天天在一起过日子的。敲门声又来了，柳花一把揭开被子，大声喊道：“谁啊？”
　　 “花！开门！是我。”听到这个声音，柳花先是激动，又不敢相信。这是杨平的声音？他不是在外地打工吗？不逢年，不过节地，他怎么回来了？柳花再一次确定了一下：“谁？你是平？”
　　 “是的媳妇。我回来了，开门啊！”杨平说。
　　 柳花，猛地爬起，都忘了穿鞋，一路小跑，快速打开了家门。杨平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语言，胜过语言。
　　 “你挡在门口不让我回家，你家里藏汉子了？”杨平问。
　　 柳花扑到杨平怀里，用手砸了一下杨平的胸说：“我就偷汉子了，这汉子还站在我家门口。”
　　 “你怎么不穿鞋啊！”
　　 “听到你声音，我激动地都忘记穿鞋子了。快进屋，你怎么回来了，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我是来捉奸的。”
　　 “就你嘴贫，我想给你戴帽子，还需要等到现在，你帽子早就绿透了。”
　　 没有走到屋里，他们就开始亲吻了。好久没有性爱的生活，他们渴望彼此的爱。杨平亲吻着妻子每一寸肌肤，他知道妻子在家一人是多么的寂寞，空虚，她需要爱人的爱，身体，心灵和物质上的，一样都不能少。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已经很少了，他要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好好爱妻子，爱家人，给他们最后的爱。哎！多好的媳妇，跟着我夜夜守空房，没想到再过段时间，有可能又是她一个人，这让他痛苦到了生死的边缘。不过他又想，等我走了，她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你这次在家里待几天啊？什么时候走？”柳花问。柳花她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他现在回家了？
　　 “媳妇我不走了，以后我一直陪着你，到死都陪着你。”杨平说。
　　 柳花高兴地叫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这太好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了。你说话要算数。”她记得杨平给她说过，挣几年钱就不挣了，回家务农。柳花高兴了，她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杨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媳妇，我说话算数。”
　　 柳花一晚上都抱着杨平睡觉，她需要这种感觉。她做梦了，梦见自己和杨平在田间地头干活。他们辛勤劳动，包来的地，庄稼长得很好。他们种的苹果个大又圆，核桃、柿子堆成山。两口子一年下来，挣了好多钱。
　　
　　 3
　　 杨平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了，在这一个月里，他带着老婆孩子到县城周边旅游景点转转。给孩子见什么买什么，他要把最好的爱留给家人，要把所有的快乐留给家人。走到哪里只要女儿说，爸爸我要骑马，杨平就把女儿架在脖子上：“驾！驾！”女儿欢快高兴的唱着：“……我的马儿好，我的马儿好，我的马儿跑得快，我的马儿不吃草……”
　　 杨平感觉到自己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他强忍着，胃痛得厉害了，多吃点止痛药。他的饭量越来越小了，身体越来越消瘦了。
　　 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好好的，天刚暗下来，狂风吹着树叶左右摇摆，经不着狂风猛力捶打地小树，咔的一声，让风吹断了。风卷着残叶、灰尘，白色垃圾满天飞。杨平站在窗口看着狂风，不由地想，世间万物是多么脆弱，不管你多么坚强都经不住狂风暴雨的折磨，世间就这么残忍，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对小花小草、小树苗没有一点点爱心。一声惊雷，暴雨像万箭穿心，射在了地面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也打在了建平的心上。那些地面上的残枝树叶，任由雨水无情地拍打着。又一次闪电闪过，随后的一声惊雷，杨平就好像刚听到他胃癌晚期的消息一样心惊胆颤。当时他和医生狡辩，是你们诊断错了，我今年才三十多岁，怎么可能？他又到大医院检查，是同样的结果，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还没有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他还想着，再挣几年钱，多点积蓄就回家和自己的媳妇创业。上天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杨平，开始后悔了，从十六岁开始打工，就知道为了钱，他的眼里只有钱。他每年给自己定目标，今年要挣多少钱，今年要为家里添置什么家用电器。从电视、电话、洗衣机、冰箱……一直到修房子，住最漂亮的房子，一年一个目标，现在就剩下存钱干自己的事业了，可天公不作美，上天知道他太累了，要他好好休息。他想着想着，流泪了，他的泪水和现在的雨水一样，滔滔不绝。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撕心离肺的哭喊起来，泪水哗哗啦啦地流着。伴随着风声、雨声、雷鸣声，和自己的哭喊声，他蹲下来，干呕着，强力的咳嗽，他觉得嘴里有点甜。
　　 柳花听到了杨平的咳嗽声，跑了过来，弓着腰，给建平捶背，问杨平：“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
　　 杨平没有出声，他把嘴里甜甜的痰血，强忍着咽了下去。
　　 “平，你怎么不说话？”柳花有点急了，她也感觉到自己的丈夫有点不对劲。杨平说：“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
　　 “平，你也回来一个多月了，你以后咋打算了？死水一潭，怕勺。我们以后还要生活，得有个打算。”杨平心想，最近带着老婆孩子到处转，花钱如流水。看来家里没有多少积蓄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反应呢，是医生们诊断失误？狗屁！自己现在都把止痛药当饭吃呢，还没反应。哎！也该给父母亲道个别了。杨平吃力的站起来，缓了一口气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就到田里去了一两次，爸妈回来转一转就走，明天我俩去地里看看。和爸妈商量一下，钱你不用愁，就是我死了，我也会让你们娘俩，一两年不用愁钱的。”
　　 柳花的脸色马上变了，她质问杨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这次回家，一直说死、死、死的。说死你死快点，我好找下家。你活到四五十岁死了，我老的没人要了。”
　　 杨平的心再一次冰凉，虽然说他不在人世了，他不想让柳花为他守寡，但他还活着，真的他的心好痛。
　　
　　 4
　　 杨平爸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知道怎样疼爱自己的儿子，看儿子来了，杨平他妈和媳妇，在厨房忙碌着，做着好吃的饭菜。杨平知道父母亲为自己准备丰盛的午餐，不容易，可他实在是吃不下，他只能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强撑着，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吃了几块肉。他并不知道他再世还有多少天。他爸又给他夹了一块肉，说“儿子！吃啊！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吃肉的，几天没见怎么瘦成这样了，是不是胃不好，要不明天爸和你去医院去看看，有病得早治，平时照顾好自己，我老两口还等着你养老呢？”
　　 在席间柳花给公公婆婆说，杨平不打算去打工了，在家包片地，打算在家里干。他爸一高兴，拿出了家底，放到儿子眼前，有好几万。说“我就等你两口子说这话呢，爸没本事，没供你多读几年书，你很早就出门打工讨生活了。现在好了，吃喝不愁了，就等着过好日子。”
　　 听到这话，杨平沉默了，装出来的笑容，再一次收的紧紧地，他握紧拳头，汗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心想着，连我爸都知道，有病了早治，而我的胃，一直再痛。却一拖再拖，一直等着，放假，等着有时间去看病，胃痛的实在厉害了，就吃两片止痛药。没想到等来了“死”。死字好写，罪难受。
　　 饭吃完了，他和他爸去了田地里。看着满园的蔬菜，果树，和弓着腰锄地的父亲，他也拿了把锄头，和父亲一起劳动。
　　 刚下地就让他父亲拦下了，不让他锄地，“你都好多年没干过农活了，你能锄吗？以后吧！”刚把这句话说完，杨平就把一大片菜苗，拦腰锄断。
　　 “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不让你锄，你看这，多好的菜苗！”杨平爸拿着锄断的菜苗说着。
　　 随后，杨平也倒向了菜苗。“……儿子！平——平——”
　　 杨平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他多想和父母、孩子、老婆多待会，多想在这个世上多陪陪家人和孩子……
　　
　　 5
　　 杨平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妻子趴在床沿，父亲搭着小床睡在旁边。他看着父亲围圈着双腿，身体有点颤抖，脸上皱纹一晚上好像增添了许多，风吹日晒下的脸，焦黄，铜黑色。腿上常年编着裤腿，加上太阳晒，有点起皮，白色的肉皮在光照下特别显眼。脚上青筋暴起，干瘦。脚面上，地里的黄土还没有来得及洗去，脚上大拇指，指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砸伤的，淤血染黑了指甲。
　　 杨平正在看父亲时，柳花醒了。她用雪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杨平，默默地又掉下了眼泪。
　　 “别哭了，眼睛都哭红肿了还哭。”杨平对柳花说。房间里传来了更大的哭泣声。
　　 柳花说，“我真傻，我早应该知道的，你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花，咋家没钱，为了我的病，花掉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救不了我的命，还要连累你和孩子们。听我一句话，我们出院吧，我不想临死了还要花光所有的积蓄，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房间里再一次传来了，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杨平爸是什么时候醒来后，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喊着走出了病房。
　　 杨平出院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说，不让柳花为自己守寡，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临走时，杨平给柳花留了一张卡，里面有十万八千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