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燕子归来时(送别散文)
我与燕子是在三十八年前的寒假期间,正月初二结的婚。学校正月初八要求教师上班,我不得不在正月初七这天,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平县廿家子中学返程。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陪我走了好远好远。我俩都很少说话,五天的新婚缠绵像鱼水交融一样,已深深融入了两个人的心扉。咋一分别,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只能手拉着手,默默地相依相行。
眼看十八里乡路已走过近半,我虽然不忍与她道别,还是止步劝她回去:“你回去吧,都送这么远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吧。”她柔声回答,语气里充满了不舍与依恋。
又经过一个村子,离县城火车站只有五里了。她已送我十三里地了,我不得不再次拦住她,心疼地阻止她:“燕,别再往前走了,否则你离家越来越远,独自返回,我不放心啊。”她迟疑了,终于停住脚步,凝神和我对视了好一会,才哽咽着说:“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到单位就来信报个平安呀。”
我走出了几十米,回头见她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向我张望着。“快回去吧!”我大声催促着。她没有应答,只是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才慢慢转过身。我想她一定是流泪了,心里很不好受,真想追过去劝慰劝慰她,可火车不等人啊!我不得不转身上路,朝火车站疾步奔去。当又走出约二百米之遥时,忍不住再次回头,见她依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我。我使劲地摇动着手臂,一边做出让她快回去的手势,一边倒退着前行,她这才掉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可还没等我掉过身,她也转过身和我一样倒退着走。直到她在我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乃至完全模糊,我才正过身来,加快了脚步。
到了单位,当我把喜糖抓给同事,大家知道我年后已结婚时,都不约而同地埋怨我何必这样急着回来。就连学校领导也说,一辈子就一个蜜月,请假多呆几天谁又能说啥呢。我勉强笑了笑说:“开学伊始工作忙,我还是班主任,怎么能不按时赶回来呢。”话是这样说,可心里也后悔没在家多呆几天,觉得有愧于妻子,赶紧动笔给她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一周后,接到了燕子的复信,虽然简短,可字字句句无不流露出思念之情离别之苦,并告诉我:两三个月后想来和我团聚。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民房,准备迎接她的到来。在收拾屋子时,看到外屋房梁上有一个燕子窝,触景生情,不禁更增添了期盼她早日到来之情。
她终于在我们分别后不到三个月来了。当我把她接回新家时,一开房门,一双燕子也随着飞了进来。“今天真是好日子,燕子们都来啦!”我惊喜地喊了起来。她也欣喜地说了句:“我来的正是时候呀!”我笑了,她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顿时融进美好的春光里……
那一夜是我俩难眠的一夜。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与她既是新婚又是小别,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其情其景恰似宋代张千词里所写的“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第三天,燕子去校办工厂上班了。勤劳朴实的她很快就博得了周围人的好感,没几天就熟练了工作技术要领。她干起活来手脚利落,就连技术高超的老工人也赞叹不已。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工人由于疏忽,导致橡胶压油封加热过度,引发旁边装有油抹布的铁盆起火。一时间,浓烟滚滚火苗窜起,车间工人拥挤着奔出门外躲避烟火。
加工橡胶产品的车间大多都是易燃品,随时都有加大火势的可能。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个戴着厚手套,用湿毛巾裹住头脸,只露眼睛的女工冲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盆熊熊燃烧的烈火被她端了出来,抛在工厂院子的空场处,一场即将爆发的特大火灾被排除了。
当这个女工扯掉头脸上毛巾,用手揉着被烟火熏烤过的双眼时,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燕子!是你!”大家纷纷围了过来……
晚上,我见她眼角有些微红,左问右问,她才道出救火的事。“我的燕子,你真虎,一旦出不来怎么办?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我略带埋怨更多是疼爱地告诉她。可她不以为然地反驳我:“我做的不对吗?”“当然对,可是……”“可是什么?既然对,我做了不后悔!”
当地的水井一般都有十几米深,是用摇橹绳拴上水桶把井水摇上来的。一天下午,燕子歇班,她正在井边洗衣服时,一个附近叫小勇的六、七岁男孩来井边玩耍,他用那稚嫩的小手竟好奇地摇起空摇橹。
“小心呀,孩子!”燕子见状立即大声警告,可还没等她来得及站起来去拽走他,小勇就被回转的摇橹把一下子打入井中。“孩子掉进井里啦!救人,救人啊!”她拼命呼喊着……见一时没有人来,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她赶紧把井绳头系在自己腰间,双手抓紧井绳一把把倒了下去。很快就来到了井底,见孩子正在水里扑蹬呢。好在井水只没到她的胸部,她双手托起小勇,不让井水呛着孩子,继续高喊“救人啊!救人啊!……”恰在这时,有两个路人听到了井里的喊声,赶了过来,简短问明情况后,井上的人滚动着摇橹,井绳徐徐向上升起,很快就摇出了井口。孩子得救了,除了受点惊吓和有点皮外小擦伤,并无大碍。
听说小孩掉井里了,很多村人都赶过来相助。小勇的父母也闻讯赶来了,两口子跪在地上,捣蒜般磕头感谢救孩子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路人指了指被井水湿得直打颤的燕子:“不用谢我们,要不是她发现,及时下到井里,孩子怎样就不好说了。”
两口子又对燕子磕起了头:“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快起来!”燕子上前拉起孩子的父母,说:“谁能见死不救啊,这点小事不值得行此大礼呀。”
那天我赶着多批改了几篇作文,所以回家晚些。进屋一看,她蒙着被子在炕上倒着呢。我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她面色有些苍白,虚弱地回答我:“没啥大事,我有点冷,小肚子也有些疼。”
正当我生火准备做饭,房门被推开了,约三十多岁的一男一女拎着一篮子鸡蛋走了进来:“你是中学龚老师吧,今天多亏你爱人救了我的娃。家里穷,也没啥感谢的,这篮子鸡蛋是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这是怎么回事?”我愕然了。当我把他们让进里屋,燕子也从炕上坐了起来,急切地问:“孩子没啥事吧?”“好着呢,跟他爷爷奶奶玩呢。”男人高兴地抢着回答。经过一阵交谈,我才如梦初醒,知道了燕子下井救小勇的事。
来人临走时,燕子非让他们把鸡蛋带走:“现在都不宽裕,这鸡蛋你们拿走吧。”最后那两口子好说歹说,燕子才答应留了一半。
啊,多好的爱人呀!我怀着对妻子的景仰与赞赏,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
做代课教师的我月薪只有三十三元,燕子在校办工厂的工资也才三十元,租房、开门七件事,这点工资勉强能维持我俩的生活。有一次我托人从粮站买了十斤白面,想让怀孕的她补补身子。那天我下班刚进屋,她就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让我趁热快吃,并告诉我说她刚才也吃了这么一碗呢,说着还拍拍肚子,说有些吃多撑着了。
既然她已经吃过了,我也就毫不怀疑地端起饺子吃了起来。吃了几个饺子,我想喝点煮饺子汤。推开里屋门一看,她正在锅台旁,一手端着半碗饺子汤,一手拿着咬剩下的半个窝窝头往嘴里送呢……
“燕子啊,你这是做什么?”话音未落,泪水竟顺着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吃饺子有些反胃,怕是怀孕的反应吧。”我知道她是在说谎,前几天她说做梦都想吃饺子呢。我上前不由分说地夺下她手里那半个窝窝头,把她拽到里屋,推坐在饭桌旁,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今天必须吃饺子,否则我就全部倒掉!”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那双小燕子又从南方返回来了,可能是一路上旅途太疲劳了吧,归来的燕子双双栖息在旧巢内,还不时呢喃几声。
可我的燕子仍然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上班。我虽然多次劝她休假待产,但她总是说没事,活动活动对生产有好处。
有天晚上,燕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慢腾腾地进了家门。当我做好了饭菜叫她吃饭时,倒在炕上的燕子低声应答着:“我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就不吃晚饭了,你自己吃吧。”
下半夜,她觉得肚子隐隐发疼,直到发出低微的呻吟声。我一边用热毛巾擦抹她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关切地问:“燕子,你是不是要生产了?”“不会吧,按预产期应该还有半个月呢,可能是我昨天干活不小心抻了一下吧,不用担心,没事的。”她反倒宽慰起我来。
熬到天亮,我搀扶她到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劝我们去一百里外的老建平,那里有沈阳五院来支农的医疗队。好不容易搭车到老建平,到医院已时值中午。医生检查后告诉我,马上要生产了。
几分钟后,在产房外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个女护士满脸带笑地出来告诉我:“恭喜了,生个男孩,母子平安。”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病房早已满员,就连走廊里也临时加了不少床位,产后的燕子被安排在走廊的一张病床上。她太疲劳了,很快就酣然进入了梦乡。
医院没有食堂。趁她休息之际,我立即到街上采购煤油炉、食材等,在走廊门外给她做起饭来。不多一会,小米粥熬好了,卧的十个鸡蛋漂浮在金黄的米粥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燕子真饿了,一会就把十个荷包蛋和半小锅小米粥吃的所剩无几。看到她吃得如此香甜,我的内心充满了惬意。
燕子的奶水很充足,除了奶我们的宝宝,还帮邻床一个缺奶水的妇女奶女婴。那个女人开着玩笑:“妹妹你心眼真好,等我女儿长大了,给你做儿媳妇吧,我是相中你这个善良的老婆婆了。”“那可不行,吃了我的奶水,我们就是近亲了,还是做我的干女儿吧。”燕子也跟着诙谐起来。
入院第五天早晨,我们征得医生的同意,办理了出院手续,上午十点多,回到了自己的家。安顿好一切后,我马上去公社卫生院请来了产科王大夫,让她检查一下燕子的恢复情况。“一切都正常。”她看了看后给了肯定的回答。
可谁知道就在这天夜里十点多钟,我正在屋内一个小写字台上批期中考试的试卷,睡着的燕子突然从炕上站了起来,咧咧歪歪地朝着南面的窗户走去。“你怎么啦?”吃了一惊的我赶紧上前扶住了她。“我口渴想喝水。”她迷迷糊糊回答着。
“赶快倒下,我这就去给你倒水。”说着,我赶紧打开暖瓶倒了一杯白开水给她。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我脚不沾地地跑出屋,敲开了不远处邱老师的家门。邱老师的爱人大李是卫生院的护士,她马上随我来到家里,一量体温,燕子已高烧到四十二度了。
“得输液,快去卫生院拿药。”说着,她急急匆匆开了一张药条。随之我也急匆匆向卫生院跑去。约摸半个小时左右,我取回了几瓶药,她迅速给燕子挂上了点滴。
输液到天亮,燕子的体温已回降到三十九度了,神智也完全清醒过来。早饭时,还吃了一大碗小米粥和五个鸡蛋呢,我的心终于略微放下来些。
又过了一会,一量体温,又下降了半度,燕子更精神了。就在这时,卫生院来了两个大夫,他俩进来给燕子号了号脉,就让停止输液,说产后体温稍高些属于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的。都说良医治病,庸医要命,一点都不假。就是这两个庸医的错误诊断,很快就要了燕子的命。
接近中午,燕子又发高烧了。虽然又挂上滴流,但高烧总不见退。有个老师说临近的马场公社有个姓赵的民间老郎中专看妇女产后病,学校领导立刻安排一个工人骑摩托去请。
午后三时,赵大夫被接来了。他号了一会脉,脸色越来越凝重。当他走出屋外,众人问他燕子的病情如何时,他摇了摇头说:“这病西医叫产后溽热,也就是我们中医说的产后风,治疗晚了,来不及了。这样吧,我给开点猛药,如果能吃进去,也许有转机,这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赵大夫走进屋里,很快给开了一个药方。临走时他又回身对燕子说:“你要挺住啊,等吃了我开的药就会好的。”
刚把赵大夫送出大门,燕子突然喊了一句:“我怎么啥都看不到啦!”说着全身抽搐起来,我赶紧握住她的双手,她顺势也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一连喊了两遍我的名字,似乎还有活要说,但再没说出来,就又陷入更狂烈的抽搐休克中……
几个女老师忙着用酒精擦抹燕子的身子来给她降温,几个男老师纷纷出去找车。半个多小时后,抓药的回来了,可已经晚了,即使熬好,人事不省的她又怎能喝得进去呢。
大家期盼找车的快点回来,可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找辆车又谈何容易,一直到午后五点多,出去的人才领回一辆大解放回来。很快燕子被抬到后车斗内,我坐在她的前面,把她的头揽在怀里。上车的人有轮流举滴流瓶的,有随去帮忙照看的,一时间,车内挤满了人。
车开得很快,天还没黑就到了老建平医院。燕子被抬进了抢救室。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她的生命还是画上了句号。这一刻,她才刚满二十一周岁啊!
当燕子被抬回车里时,一群患者围了过来。那个被她奶过孩子的妈妈竟然跺着脚哭着喊:“多好的一个人呀,怎么说殁就殁了呢!”
燕子的后事全由学校帮助办理的。那里还没实行火化,学校领导就找木工连夜打了一口棺材。又听我说燕子生前一直想买套涤卡衣服穿,可始终没舍得买,就安排人敲开了供销社的大门,扯了十五尺蓝色涤卡布,找人连夜缝做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又安排几个工人去西面小山包打墓。约上午九点左右,燕子入殓了。在简短的追悼会后,人们起灵徐徐向西山墓地走去……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孝衣的小男孩跑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顶头幡,走在灵柩前面。是小勇!已哭干了泪水的我再次泪水盈眶。
第二天快到中午,老家的亲人终于急匆匆赶来了。下车后,直接接他们到了墓地,启开了棺盖,只见燕子栩栩如生安详地躺在灵柩里。在亲人们撕心裂肺哭喊中,在我沙哑着高喊“燕子,躲钉,躲钉!”的悲怆气氛里,棺盖被钉死了。转眼功夫,一座新坟孤零零坐落在荒凉的西山坡上,任由山下路东的泵河水无情的向东奔腾不息地流去,似哀鸣,亦似悲泣……
两天后,我送走了老家的亲人。当我再进入家门时,心如刀绞,五内俱焚,难以自抑。看着燕子的遗物,我号啕大哭起来。房梁上的两只小燕子也似乎觉察到女主人的不测,在房前院子里来回盘旋着,不时迸发出悲怆的呢喃声。
翌日清晨,两只小燕子飞走了,再没回来。
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星期天休息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来到燕子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自言自语地与她交谈。她太孤独了,恰如一颗无名的流星,一闪即逝,让人叹息……
八年后,我调回到老家辽阳,临走时,我再次来到她的坟前,扫墓填坟。在那呆了大半天,我暗暗对燕子说:“你要多保重啊,我不能再来陪你了。”临离开墓地时,我在她坟旁一棵一人多高的小杨树上用铁锹深深刮破了一道皮,作为记号,以免日后找不到这座孤坟。
弹指间,又十几年过去了。我始终记挂着她,当我不远千里领着我与她大学毕业的儿子来建平为她扫墓时,荒凉的山岗上已面目全非,那西山坡已被承包人开垦成了良田,一时还真没找到她的坟在哪里,最后还是多亏了那棵小杨树让我确认了她的坟墓。
小杨树的伤痕已基本愈合抹平,离殇的我何时能抹平对爱妻燕子的怀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