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德英都还能品味到那一场丰收带给自己的苦涩。
　　 德英的丈夫建平原本在广州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建筑老板看他踏实肯干，为了提高建平的积极性，老板任用他做了一个小头目，把手里的工程分包给他。建平是个实在人，每次都能提前完成任务，但时常废寝忘食，把身体没当回事。这让德英很不放心，再三嘱咐，建平只当耳边风。德英本来是随丈夫一起在外打工，除了做饭洗衣，还打些小工，夫妻俩恩恩爱爱，眼见得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殷实了。
　　 天有不测风云，建平母亲因病去世多年，父亲年老体弱，肺气肿把老人变成了一个漏气的风箱似的，成日里呼呼噜噜，一口气像是随时要中断似的，建平是个独子，父亲实在需要他们夫妻俩留下一个来照料，春节过完，德英和建平商议后，德英放弃了外出打工的念头。与丈夫告别的那一夜，两口子像久别的夫妻缠绵了一整晚，在丈夫如牛的喘息声中，德英流下了幸福而心酸的泪水。但是，谁曾想到这夜竟成了他们此生中最后的甜蜜。
　　 建平到了工地夜以继日的劳作，一日恍惚，脚下一踉跄，身子扑倒在几根立着的钢筋头上，那钢筋穿破薄薄的短裤，将他的下身扎破了，建平在当地医院医治了一段时间，又回乡休养了几个月，生命没有了危险，但却彻彻底底告别了男欢女爱的那点子事，两口子欣慰之中却不免有了些遗憾，但这话没法启齿，只能憋在心里。看着女人那扭动的屁股，建平除了遗憾，还有一份屈辱藏在心里。尽管如此，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建平身体康复后又只得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一晃又是数年。
　　 德英是个勤快人，心虽然随丈夫去了，但身子却闲不下来，家务活一样样做得明明白白，每日里替公公擦洗身子，俨然不顾乡下人固有的翁媳嫌疑，老人的病一日日竟然明显好转了，引得左邻右舍一遍称赞。可是德英并没有停歇下来，为了减轻丈夫的压力，她把几块承包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地里种上蔬菜瓜果，房前屋后生机盎然，老人的心里也开出了花，那花比那春天的太阳还大还鲜艳。
　　 建祥好几年都没有外出打工了，家里有两个老人和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小儿子。前几年老人身体尚可的时候，建祥把小儿子交给老人照管，与妻子一道外出打工，到了广州，夫妻俩却分散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一年也难见到几次，只能在电话中互相安慰，时日一久，女人突然与他中断了联系，据一些老乡讲，女人与一个贵州人来往密切，应该是随那人而去了，建祥多方打探信息都一无所获，后来只得不了了之。建祥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的，他讨厌起打工的生活，下决心离开这令他伤心欲绝的地方，回到故乡陪伴老人和孩子，用亲情医治心里的创伤。为了增加经济收入，他买来了抽水机、耕地机、插秧机，把邻居一些荒地开垦起来种上粮食和经济作物，还养了一头老黄牛，每天与它相伴，日子在忙碌中变得风平浪静，自然得就像山间的微风。看着那些被他平整后的田地，他的心也变得平平整整了，平整得快死了，当春风拂过嫩绿的庄稼时，丰收的喜悦在心里也荡不起多少涟漪。
　　 建祥一连几日的忙碌后终于闲了下来，他站在田埂上默默想着今年的栽种计划。但德英不然，眼见栽秧的季节就要到了，自己的那几块稻田还是一遍荒芜，她开始焦急起来——在这方土地上，耕地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事，女人从来没学过，也没那体力去完成这项艰苦的工作，如此，自己家的几块稻田该怎么办呢？
　　 田埂上的老黄牛朝天“昂昂”地叫了几声，在无聊中发泄着自己的寂寞。德英向建祥所在的田埂上走来，连老黄牛都感到了意外，它撩动蹶子，打了几个响嚏，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异性怪物。德英吞吞吐吐向建祥开了口：“建祥哥，想要麻烦您个事。”
　　 建祥：“啥事？妹子莫客气，请直说。”
　　 德英：“您家稻田已经翻耕完了，我想麻烦您帮我耕一下那几块稻田。该多少工钱，我这里照给。”
　　 建祥：“妹子说哪里话呢？左邻右舍的，说啥工钱？说不定我哪天也要你们帮忙呢！”建祥言下之意是答应了，德英连声致谢，喜滋滋地准备好酒好菜去了。
　　 建祥给德英的田里除完草，把几处断裂的田埂修整好，用抽水机从村边水塘里给德英的稻田里注满了水，驾起自己的耕地机，一连几天跋涉在德英家的荒地里，几块荒地像修过边幅的脸庞焕发出新意和生机，德英心里欢喜不尽，一份感激之情全部倾泻在饭菜里。建祥收工去德英家吃晚饭，在那些热腾腾的饭菜中重新品到了女人的味道，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感觉德英身上像有一股魔力似的，把他的眼珠紧紧吸附住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德英感觉到建祥眼里正冒着火，那火像要把她融化了似的。德英赶紧把眼帘垂下来，用薄薄的眼皮将自己眼光里的火盖住，那眼皮像被火灼痛了似的，禁不住连续眨动了几下。建祥去接德英手里装着菜肴的瓷碗，却将德英的一双手一并捧住了，德英似乎有些激动，双手微微哆嗦了几下，建祥没捧牢瓷碗，那碗“哐啷”一声闷响掉到地上摔成了两瓣，一碗菜肴成了垃圾。这时公公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德英心里慌张，顾不得地上的碎碗和饭菜，匆忙走开了。建祥双手僵在空中，呆坐在桌旁，心里慢慢涌起一份失落、孤寂和伤感之情来，再也品不出那些菜肴的滋味了。
　　 转眼到了育种的时候，建祥再次把一身力气全部用到稻田里，耕耙平整样样细致，撒出的种子落在水面上发出“啵啵”的声响，有些凌乱。不自觉地，今年他比往年多育了一些秧苗，像是他心里多出来的一份心事。
　　 德英眼里的火被强行捂熄灭了，但心里还有一朵火花在燃烧着，她怕这火花烧得太旺伤着自己和建祥，到了育种的时候，虽然知道自己不善这行，但再也不敢去找建祥帮忙，便自己下到田里育种。太阳明晃晃的，德英身上汗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湿润的衣服和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胸口白花花地暴露着，一对奶子像两个顽童在衣服里动个不停。建祥见此，心想德英的内裤恐怕都打湿了，像做了一回贼似的，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德英妹子，你就不要再育种了，我已经替你育了。”德英直起身子，有些意外地看着建祥，见建祥一副认真的样子，微笑着连声致谢：“那怎么好呢？建祥哥，谢谢您了！”说完起身从水田里向田埂走来。建祥咽下一口唾沫，想要走开，脚下像被钉住了一样挪不开步，那德英上了田埂，不敢停留，匆忙回家换衣服去了。
　　 苗圃里的秧苗一旦发芽就迅猛地生长开来，那一份执着简直不可阻挡。建祥每日里施肥除草，眼睛里泛起绿色的光芒来，从自己的稻田一直蔓延到德英的稻田里。德英心下感激，看建祥在苗圃里忙碌，常常把饭菜端到田埂上放下，又默默地走开了。建祥吃着饭菜，眼里不知不觉噙下泪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这无味的生活中竟然重新有了些味道，但他却不敢去品那味道，特别是夜晚独处时，他要强行将生活拉回到无味中，他在这样的煎熬中迷茫了。
　　 转眼到了栽秧的时节，建祥把自己和德英的稻田不分彼此一并栽种，仿佛天然的默契，德英便承担起了建祥全部的家庭内务，那份热情更胜过了以往。白日里的忙碌压住了二人心里的火焰，那火焰萎缩成了两块时明时灭的炭火，但夜里一歇息下来，那炭火不仅烧得明旺起来，而且好像心里有一个小鬼在给那炭火扇风，德英感觉到心里火辣辣的；而建祥呢，杯中的烈酒更如明火上浇下的汽油，建祥感觉自己将要爆炸了，见德英转身向厨房走去，建祥再也无法自已，从后面紧紧抱住德英，脸贴在德英的后颈上，嘴里反复轻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下面却急剧膨胀起来。德英心里慌乱，想要推开建祥的胳膊，但心里压抑已久的对男人的渴望让她变得无力，任由建祥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闭住双眼享受这难得的一刻。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道：“建祥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建祥欲抱起德英走向床边，却听见另一间屋里老人干咳了几声，他像挨了几下重拳似的呆住了。德英赶紧走出了厨房，“噔噔”的脚步声让老人放下心来。她在屋外转悠了一圈，放开声音对建祥说：“建祥哥，今天栽秧把您累着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慢走啊！”建祥还没回过神来，身子钉在了厨房里，过了好一阵，心里的无味又涌上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春夏之交的夜晚，天气还透着凉爽，月亮洒下一遍清辉，像一只冷峻的眼瞅着这寂寥的山村，几只虫子在咻咻低鸣，像在呼唤自己的伴侣，几声狗吠传来，让夜又增添了几分恐惧。德英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愁：“建祥哥，可怜的建祥哥！”念头刚一升起来，她忽然感觉到一丝疼痛，这痛不止为建祥，好像还为她自己。她心里很乱，脑袋拥塞得满满的，像一颗地雷就要炸开了，朦胧中她看见建祥掉进了村边那个巨大的水塘里，她想大声叫喊，但发不出声来，她拼命地挣扎，自己也掉进了水塘里，匆忙中她抓住了一根绳子，使劲地抓扯，随后“咔嚓”一声，她的脑袋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隐隐有些生疼。她终于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在梦中抓住了蚊帐，把挂蚊帐的竹竿拉了下来，那竹竿正好打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定了定心神，梦中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一股寒意从脚背直升到头顶，她禁不住连续哆嗦了几下。
　　 建祥跌跌撞撞地到家，直接和衣躺下了，这一躺就是几天，他的心思已不在那几亩稻田上，稻田有什么意思？庄稼有什么意思呢？他感觉到田地和庄稼之外的生活了，他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感觉到自己是个人了，而不是那些耕地机插秧机，也不是那头老黄牛。他感觉自己陷在一团泥沼中不想爬出来，他尝到了泥沼的滋味，这泥沼带着酸甜，不似空气那样索然无味！这么强健有力的身体此刻竟然变得那么无力，与其爬上岸来，还不如让自己就这样淹没在泥沼中！
　　 建祥病了，父母无奈只好去找德英给村里的岳医生打电话。德英打完电话，又带了些吃的送来，日日几次来探望他，建祥的心情逐渐好转，身体很快康复了，德英才放下心来。
　　 一连几日的晴朗过后，天气突然阴沉下来，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燥热，一声闷雷宣告雨季的正式到来，哗啦啦的暴雨从午后一直下到次日早晨，把村边的水塘都灌得受不了了。洪水掠过稻田，德英家新修的田埂有几处垮塌了，要是不及时修缮蓄水，水稻就面临减产的可能。建祥心里着急，雨一停下来，他就扛一把锄头，从稻田里就地挖泥把田埂修整起来，把山泉引入稻田里，稻田里又洋溢起生机，成群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像在歌唱建祥的劳动。
　　 建祥修完田埂，像是要故意避开德英似的，德英叫他去吃饭他也没去，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德英只得把做好的饭菜带到了建祥的家里，建祥没有兴趣，一个人早早地上床去了。德英把饭菜端到建祥的床边，建祥像一块木头似的毫无表情地望着房顶。德英有些心疼，眼里噙泪，哽咽着说：“建祥哥，不要这样，要保重身体啊！”一句话戳中了建祥的软肋，建祥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伤感，哽咽着说：“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德英无言，似有同感，抚摸着建祥的手想要以此安慰他，建祥却一把紧紧抓住，把德英往身前拉近，德英扑在建祥厚实的胸膛上，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建祥捧起德英的脸庞，两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两张嘴唇紧贴在一起，像被胶水黏住了，建祥只感到那对硕大的乳房颤动不止……
　　 一天，德英想把一百多斤油菜籽拉倒乡上榨油坊去榨油，但去往乡上的山路很吃力，她只得请建祥用摩托车运输，建祥搭起德英，把油菜籽绑在摩托车后面，德英贴着建祥的后背坐着，二人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天气很好，建平父亲起身在公路边溜达，看见村里的岳医生背着药箱慢慢走来。老人叫住了岳医生，要他给建平打个电话，老人告诉儿子，说自己心里难受，不想活了。建平一头雾水，电话中安慰了父亲几句，匆匆忙忙赶回老家。
　　 秧苗绿遍田野，到了分蘖的时候，细长的叶片绿茵茵的，透着一份光亮和神采，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但建平父亲没有丝毫的喜悦。建平回到家里，趁德英不在的时候，老人对建平说：“钱呐，多几张少几张也没什么差别，这脸面啊，就只有一张，丢了就捡不起来了。平儿，你还是回来吧，要不，把你的女人一同带走，免得惹我生气。”
　　 建平如有所悟，心下暗暗怀疑，又见德英和建祥说话的语气神态，心里猜到了八九分，一股无名之火渐渐在心底升腾起来，却不知道如何宣泄。这日正巧学校放假，建祥叫儿子小强把黄牛牵出去吃草，小强将牛牵到田埂上，一头扎进了书本里。那黄牛吃草到了德英家的田埂上，见到绿茵茵的秧苗不禁嘴馋，一会儿就把田里的秧苗吃去了一小块。建平见状，疯了一样地跑向黄牛，一手牵着牛绳，一手用一根棍子狠命地抽打，痛的黄牛惨叫连连。小强吓得哭了起来，建祥和德英闻声都朝田埂跑来。建祥去抢夺建平手里的棍子，两个男人拳打脚踢。德英去拉建平，建平腾出手来，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嘴里骂道：“孬婆娘，还要不要脸？”德英一下被打懵了，两个男人拼命抢夺木棍，建平脚下一滑，手上一松力，木棍被建祥抢了过去，建祥没控制好木棍，那木棍在空中一挥，重重地打在德英的前额上，德英惨叫一声，额头红肿起来，立即晕了过去。建祥扔掉木棍要去扶德英，建平早把她抱在怀里了，一面给岳医生打电话要他来急救，一面又拨打了120，岳医生赶来束手无策，建平急得团团转，好在120急救车迅速赶了过来，德英被立即送往了县城。
　　 德英在医院醒来了，建平重新燃起胸中的怒火，他立即以故意伤害的名义向派出所报案，要求派出所将建祥擒拿归案。德英伤痛加羞惭，无力阻止建平的行为，建祥立即被派出所控制了起来。在建平一家人的强烈要求下，建祥最终被处以赔偿医药费和半年拘押。
　　 德英躺在病床上，整日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她的伤口在慢慢愈合，但她心里的伤处该怎么医治呢？尽管建平极尽细致地照料，但德英脸上看不到半点笑容，她没等伤处完全愈合就出了院，她向建平提出自己回娘家居住一段时间，但建平说等她完全康复后才送她回去，要不然自己没法向她的娘家人交代，德英木然地表示了同意。
　　 酷热的太阳吸走了秧苗最后一丝水分，禾叶开始枯黄，谷穗沉重地低着头颅，像是在为失去的青春默哀似的。踯躅在这一片熟悉的田野，眼见一派丰收的景象，德英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欢乐，她只觉得，那寂静的大山深处才是她想要的归宿，她无心去想狱中的建祥，也不想面对丈夫建平，催促他重新外出打工去了。这金黄的稻谷凝结着她的心血和汗水，她请来机器替两家人把水稻收割回来。诸事完毕，她给建平留下一份自己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瘦小的身影独自消失在大山的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