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繁花(短篇小说)
一、
仲春暮春之际,又是一年清明节如期而至,到了这一天,我都会趁假期抽空回一趟老家,给我的先人扫墓。在坟头履行完烧纸挂青的程序,然后带着家人,在乡里游玩半天,然后回家。提及清明,我自然记起来杜牧的这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有位高人给我说这首诗其实五言即可,杜牧老兄写成了七言,其中的一些字属于废话,因此可有可无、大可舍弃。他说这首诗写成“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说这样就可以了。
我说不过他但不意味着我同意他的这种说法,后来我灵机一动,我说要是这样说的话,你刚才所说的“可以了”三个字应该省略成“可”这一个字,因为这个“可”字已经表达了你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被我这一下子就弄得哑口无言,所以这种笔墨官司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闲极无聊瞎扯淡、突发奇想乱弹琴。
不过清明总归是一个严肃庄重的节日,我们会在这一天追忆和缅怀先人,表达我们的诚挚哀思,我们在这一天还会感慨逝去的一切和时光的不永。这一天,我们会想到很多事情。
隔着我家那位老祖宗坟头不远,就是祥生的坟。坟头上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上面立有一根竿子,几束红白相间的“青”迎风飘扬,像时下桃树李树梨树盛开的繁花,看上去很美很美的样子。但是我知道,这种好看没什么实际作用。
祥生是一个鞋匠,住得离我家不远,就在街场口,他比我大十多岁,不过已经死了正好十年了。
祥生死的时候是在晚上,具体死在什么时辰没人清楚,他媳妇那天晚上挨着他睡觉也不清楚。她只是早上起来发现祥生还在睡,这个事情本身就不寻常,要知道祥生第二天要起个大早,然后匆匆忙忙赶十二里的路到一个乡场去,他要去给人补鞋。
祥生一直就比她老婆起得早,他比所有人都起得早,他往往起床煮一碗面条吃了就出门,他家在镇里的这一头,有时候沿着街上走到另一头,太阳离升起还有一会儿功夫,人们也都还没有起来。
所以她媳妇就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劲,然后扯开祥生那边的被子,她就看见了一张死人脸……。
祥生媳妇杀猪似的哭喊声将所有人都惊醒了,其中也包括还在老家居住的我。我赶到他家的时候人们已经给他穿好了衣服,将他停放在堂屋的一侧。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着,脸上还盖着苫脸纸。
祥生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所以人们才议论纷纷,后来我们认为祥生可能是死于脑溢血。然而这个事情我并不关心,我和祥生也基本没什么交情,同时我身边总是会有人死亡,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我早就已经习惯并且麻木了。
祥生第一次与我谈得上面对面的接触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他家老大高考,他为了他儿子读大学郑重其事的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谈了谈对这个事情的一些看法,提了一些建议,他很满意地回去了,后来他儿子果然读的是我推荐过的大学。随后过了几年,他的小儿子又高考,他也征求了我的意见。除此之外,我们一般各忙各的,我虽然没看见他也知道他天天去赶集补鞋,他那个补鞋的机子恐怕有好几十斤,他天刚蒙蒙亮就出门赶往周边的集市,到了下午就走路回家。他之所以扛着几十斤装备不坐车只走路,有人开玩笑说他是在锻炼身体,叫我看来,可能出于节约的考虑更多。我知道,他家两个儿子每年会用出去不少钱,他舍不得用钱或者可能已经坐不起车了。
祥生死的前两天和我在一起呆过半天时间,那天我们在一个相隔不远的地方钓鱼,他少见地难得一天时间休闲。正是这一天,我了解了一些我原本不了解的东西。所以,祥生即使是这样悄然无声没有痛苦地死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二、
人们说“谷进仓,鱼放抢”,意思是到了秋收的季节,河里的鱼要赶紧养膘,以备过冬。所以这个时候鱼儿食欲旺盛,到处找吃的,因此正是容易钓到鱼的时候。
那个周末我做足了准备,所以一大早就赶往河边蹲守,那个地方的岸边有一处竹丛,中间夹杂着一些灌木,不过已经被人清理出来,形成了两个极佳的钓位。
我做事情历来不切实际好大喜功,钓鱼也是,所以我不钓小鱼专钓大鱼。大鱼可不是那么好钓的,大鱼历经寒暑饱经风霜,也经历了很多事,所以它能成为大鱼也不是偶然的。正是因为这样,大鱼不好上钩,所以我也干过在市场上买条鱼回家糊弄夫人的事情。以前我钓鱼一般都在中午,人家说中午最不容易上钩,所以看到我顶着大太阳在那儿傻坐,别人就会笑话我。有个人说我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我很得意也认可这种说法,所以中午太阳大或者下雨,都不能影响我的好心情。鱼上不上钩和我的心情无关,和鱼的心情有关。因此我钓鱼并不是目的,那些鱼想清楚了自然愿者上钩,我懒得去管这种事情,我想学学姜尚,我只是喜欢这种感觉。
祥生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那儿钓了一两个小时了,他站在我身后看了看,可能是看见我连鱼护都没有从包里拿出来,他就小声对我说道:“兄弟,你钓近一点,对,我昨天晚上喂好了的。”
我将一排竿子都拖近了一些,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个钓位可能就是他清理出来的,被我鸠占鹊巢,所以我就有让出这个地方的意思。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儿钓。”
他说:“不不不!我在那个地方也一样。”他说着的时候,指着一个地方,就在我右边方向十来米远,也是从竹丛中新近清理出来的一个位置。
他刚过去不久,我这里就有了动静,我看见一个鱼漂频繁地向下抖动,于是我急不可耐抄起鱼竿就竖起来,人也随之站起身。只见竿子都弯成一张弓,然而我心里只是窃喜了一秒钟,我就意识事情不大对劲。
鱼钩应该是挂在了河里的树枝上,所以不管我怎么拽,鱼钩都死死挂住,无法将它提上来。我耐不住性子,于是我就拼命地拉,我看见鱼线绷成一条直线,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只好选择将它拉断。
这时候他走了过来,他接过我手中的鱼竿,说道:“不急不急,慢慢来。”他将鱼竿左左右右地摆动,可还是拉了好几分钟,终于将鱼线那一头完好无损地拽了上来。
“你钓鱼不太行,你有点儿毛躁。”
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但是我知道,和他比起来,我在钓鱼这方面确实差他差远了。
他钓鱼非常在行,他家有一个池子,那里面养着他钓的鱼。有人说他家并不喜欢吃鱼,他钓的鱼都搁在家里慢慢的卖,像这种纯天然的野生鱼,很容易卖上好价钱。
“你的鱼竿不错,但是也没有必要扔那么远……。”他将我的鱼饵重新挂上,选准一个地方下好竿,又说道:“你的鱼竿鱼线、浮漂鱼护都是好东西,只是再好的东西也要找准地方,否则怎么能钓得上鱼?”
他指着河面,又说道:“这河里的鱼来来回回游上游下,都走的相同的路线,我给你讲,我为什么能钓得到,是因为我没事的时候就趴在河岸边,偷偷看它们怎么游。”
听着他在一边说的时候,我的眼光随着他手指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河里有些地方清澈可见底,而有的地方则幽暗而深邃,可能在祥生眼里,这水体之下,有一条供鱼群往来穿梭的“高速公路”。
“你看……。”
我按照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那儿有个露出水面的树杈,原来这个地方有一颗棬子,去年就倒在河里了,你钓近一些可以避开上头的枝杈。”
我只得按照他说的办,他给我全部调整好了就又回到他那个地方去。我很感谢他给我讲这些,说实话,虽然我钓鱼只是一种消遣的方式,但是,考虑到我花了那么多钱制备的装备,这么些年也没有钓到几条鱼。以至于我的夫人说我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她说我这样还不如就学学打麻将实在,打麻将自摸清一色或杠上开个花,起码要兴奋一整天。
我不喜欢打麻将,打麻将容易腰肌劳损对身心无益,我喜欢爬山涉水亲近自然。
又钓了一会儿也没有鱼咬钩,看来他所说的鱼群来没有游过来,我站起身,朝他那个地方走过去。我给了他一支烟表示感谢,后来我觉得不够,我就送了一包给他。
他开始时并不想要,他说:“烟越好越没劲,不如我抽的这个……。”说的时候他就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我一支,烟丝和裹着的纸都是黑颜色的,没有过滤嘴,有点像雪茄。出于礼貌我只得当面点上抽着,果然真他娘的够劲,呛得我咳嗽不止。
这时我们都没有心思钓鱼了,我坐在他身后听他讲到他儿子的事情。他对我说道:“我家老大前头回来,给我买了两条北京那边的烟,就是你这种味道,没劲头、不好抽,只是价格老贵了!”
我同意,就回答说:“咱们云贵一带的烟本来就是最好的,你知不知道中华烟的烟丝就是我们这儿产的?”
他说:“是吗!我前头听我家老大说过,我还不相信。”
他总是提到他家大儿子,我就顺便问了一句:“你家老大应该早就毕业了吧?现在在哪儿工作?”
他听我这么问,原本亢奋的表情闪过一丝丝的无奈,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地说:“他还没工作,说是要读博士。”
“这很好啊!我们这个地方好像还没有出过博士。”
我说的可是事实,我们这个地方属于“老少边穷”,很少有俊彦卓著之文化人物,古往如此,今来亦如此,我们在这个方面很是落寞。
“我家宏伟也这么说,他说他读了博士,再考虑做什么事情。”
宏伟正是祥生的大儿子,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宏业,也在读大学。这两个小子都考上了大学,还不是一般的大学,这个事情在我们这个地方,也还轰动一时。
两个儿子是祥生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骄傲,祥生为了他这两个儿子上学,把街场口黄金地段的那块地都卖了。
“前头我劝他考公务员,他不大愿意,说公务员工资低,工作压力大。后来去一家外资,说是一周有两千块钱工资,只是又不干了,又去读书。”
“一周两千?”我很惊讶,我那个时候一个月才一千。
于是我又问:“他一个月七八千的工作都不要还去读什么书?”
祥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看样子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但无论他怎么样考虑,这个问题也是让他无法想得通的问题。
我接着问道:“他现在读书要花多少钱?”其实我这样问的真实意思是祥生还要为此花多少钱。
他听明白了我问这话的意思,答道:“我倒是没有给他多少,他说他自己能够解决。”
祥生说完就去提竿子,他果然是高手,我看见一条鲤鱼被他钓了上来。
“这个不大,可能一斤不到。”他笑着将那条鱼放到网兜里,然后将网兜搁在浅水处。他将竿子重新放好的时候,却说道:“可我还有一个正用钱啊!没办法,今年我可能还要卖房子。”
我这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有点可怜他,我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种场景:那次我看见祥生和他媳妇在山上掰玉米回来,背上背着的背篼将两个人的腰都压弯了,这时候宏伟和宏业在街边做完作业下象棋……。
我的老婆曾经问过我:“他们的眼睛是瞎的吗?”我忘记我是怎么回答的了,我知道,人们也都知道祥生绝不让宏伟兄弟两个干农活,他们的任务就只是学习。
祥生这时候问我:“兄弟,你一个月多少钱的工资?”
我的思绪回归到现实,我回答道:“我给你实话实说,每个月不到一千。”
他只说了一个:“哦!”然后眼睛盯着水面,那儿的浮漂正在抖动。
“你家老大结婚没有?”我这样说其实是明知故问,我知道,从别人那儿听说的,他家老大还没有结婚。何况要是他家儿子结婚,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习惯,我得送一点儿钱作为贺礼。
宏伟有一个河南那边的女朋友,曾经带回来过,说的话类似于普通话,喜欢面食,吃了两天大米就闹起了情绪。
“没有!”祥生答道,他接着又对我说:“本来我在想:他毕业以后可以先找个工作,我倒不指望他能够给我寄点钱,只要他负担一点老二的费用就好了。只是……。”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祥生的想法是对的,他拼着老命供养了两个大学生,他没有让他们继续沦陷在他那个环境,因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而宏伟的想法也是对的,我们不能要求宏伟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的崇高目标。我也知道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他们最初也很卑贱和贫困,他们凭着自身的努力,后来取得了卓著的成就。
可是这个问题放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沉重而难以解决的矛盾。
这时候他又说道:“我这个儿子的心很大,但是他生错了地方,他生在我这样的家庭。”祥生这样说的时候,显得很无奈,他或许对此有些愧疚,所以又说道:“本来孩子知道努力是一件好事,你看他能有今天,都是他自己懂得努力的结果。说到底还是我拖了他的后腿,他都大学的时候,我寄给他的钱都不够用……。”
我不想过多听他说这些,我就插话问祥生,我说:“生意怎么样?”
说到这个,祥生一脸愁容,他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我这个生意不大好做,只要老二毕业了我就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