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儿时一发小蓝交造访家中,谈笑间递送过来一“红包”，我灿然笑纳，待将其打得开来，一张“游泳健身俱乐部年卡”跃入眼帘。
　　 倏忽，勾起了我对碧波的遐想。于是，在老伴家人的鼓励下，往医院完成体检并购得泳裤泳镜等必须装备，欣然前往。
　　 因二三十年未曾与水亲密接触，下水初始，短短五十米距离尚未抵达岸边，胸口早已憋闷气喘满面潮红心跳加速，不得已，恹恹上岸歇息，思忖是否真的老之将至,到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阶段,而欲敲响退堂鼓将卡物归原主退还本人。事后，友人在电话那端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友年届花甲，何况久疏水域，一时难与少年英豪相媲美，然坚持几日，必见成效，毕竟“童子功”练得好啊。
　　 果然，坚持三五天，不觉雾散云开，各种姿势亦由生疏到熟悉：或振臂划拨、或蹬腿打水……在粼波碧浪的泳池中来回自在如闲庭信步：自由泳好似蛟龙出海劈波斩浪，蛙泳有如海豹弄潮涛涌澜兴，时不时，竟惹得不少年轻晚辈、帅哥美眉们跃跃欲试，热情邀我比赛各种泳姿哩。
　　 蝶、仰、蛙、自，在所有搏水戏浪游泳姿势中，我最为钟情的还是仰泳。不管累还是不累，翻过身来，宛若仰面躺在一床舒缓柔软的毡毯上，轻水柔波从头到脚美美濯过抚遍，那种惬意悠闲难于言表：随着哗啦啦、叮当当、淙淙湝湝、汩汩咚咚的水流声荡起漾开，抑或一组悠扬悦耳的小夜曲在耳际低吟浅唱跌宕回响，更恰似有位慈祥敦厚的老者伴在身旁叮咚呢喃娓娓絮絮。
　　 一时间：六根清净，世间烦恼纷争全都抛到东海瀛洲去了，脑海中显现出幅幅由童年轶闻趣事和青春漫忆断想“蒙太奇”，思绪一下子穿越深邃的历史长河，将我带回到半个世纪前那亦真亦幻的孩提时代。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自迈进小学门坎那天起，便拉开了我与水的绵漫序幕。
　　 与望城坡隔垅相望的咸嘉湖学校被一片湖泊涧汊洼潴沟凼环绕簇拥，尤其有一个唤作“蜈蚣坝”的水域，更是我们一干小伙伴经常光顾的亲水乐园。
　　 隐藏在一片广袤田畴中的“蜈蚣坝”，其实是筑在一片洼地的一个小小拦河坝，一条十来米长的土坝子，将一条无名小河涧圈起约有四五亩大小、水深刚好过顶的水面，坝子名曰“蜈蚣”，实则徒有虚名，好奇的我曾在此流连往返数次，竟连半条色彩斑斓、多足并用、蠕动前行的蜈蚣影子都没有看见，倒是于清亮透澈的水底、在婆娑荡漾的蕰藻丝草丛中，不时有三五条昂着细圆细圆脑袋、身子在水下蜿蜒潜游的水蛇一晃而过。
　　 这不，刚入夏，不待“起伏”，十几个小伙伴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大人，齐齐来到这稻浪飘香的坝头，“刷！刷！刷！”争先恐后地脱去衣裤，屌(音：diǎo)胯令光地围成一圈：比试比试谁个的小鸡鸡长大了些？！
　　 这“事”的缘起还得从住在学校旁边的罗家大屋场里，住着位名叫“桂大泡子”的“嗲嗲”（湘方言：普通话称爷爷）说起：每到傍晚，架起竹床、端个小板凳、摇着蒲扇的婆婆姥姥们聚集在大樟树下纳凉，就像男人们喜爱拿女人说事一样，“堂客们”（已婚妇女之称谓）成堆扯“宿壳”(“宿壳”,读“xiúkó”意即“闲聊”)的话题自然三句话离不开男人，而这位大鸡巴桂嗲往往是她们戏谑笑谈的首选。
　　 更何况，霞光初绽的清晨，好几位小伙伴踢踏着露珠放牛时，亲眼见到：在流水潺潺、丝草缠绕的涧子里赤身裸体罾鱼的“桂嗲”档下的鸡鸡真的与自家埋头吃草的小黄牯肚皮下的那“家伙”雄伟不二。
　　 尚处幼龄阶段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这一特征是男性长大成人的唯一标志！故而，每次相约到坝子洗“冷水澡”时，都会情不自禁相互比较一番，比试过后，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将隐藏在垅塍间休憩的鹭鸶惊起，只听得“噗喇喇！噗喇喇！”一阵响动，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排白色精灵鼓动着翅膀，箭似地隐入青天；更有刚才还“咕呱呱！咕呱呱！”欢唱着的蛤蟆们，“扑通！扑通！扑通！”惊恐蹦跳着闪躲进稻丛深处。
　　 此刻，一肩靠花纸伞、臂挽蓝包袱、走亲戚回娘家的俊俏媳妇款款出现，娉婷袅娜的身影行将隐没于田头坝尾一刹那，顽童们中间的一位年龄稍大的冒失鬼不失时机大声挑逗道：“堂客们哎，抖钱买鸡蛋！”年青佳丽惊愕地循着这悠长悦耳的童声回望过来，眼见十几条“小泥鳅”哈哈直滚地跃入坝子里，齐齐起劲地打起了萢湫（狗刨式），立马，波光潋滟的水面仿佛上映了一场热闹非凡的龙舟竞渡：立马，小“泥鳅”变成了会喷水的小“鲸鱼”——那是因为每个光溜溜的身子后面都高高地腾起近一米高的小水柱，于是乎，“蛤蟆”闹潭，水气蒸腾，在骄阳烈日的映照下，一道道细细弯弯的彩虹出现在水珠雾气上方。
　　 “噗通！噗通！噗通！”
　　 恰似中央乐团的首席指挥亲莅坝子中央似的，这打萢湫所发出的击水声真的山响斩齐，惊搅得坝尾滢濙远端，那原本自在浮游、埋头觅食的鸭子们“嘎、嘎、嘎”张惶失措地扑闪着翅膀在坝面上飞来窜去。
　　 面对一群小淘气包无意间泡制出来的这种“壮观”场面，惹得那回头顾盼的漂亮媳妇忍俊不禁，脸色“多云转晴”，落下包袱什物鼓起掌来。
　　 一年后，因教师母亲工作单位的调迁，我不得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对曾给我带来无限童趣的“伊甸园”道上一声：拜拜，咸嘉湖！拜拜，蜈蚣坝！
　　 好在水与我一生相伴有缘，转学到每一个地方，就读的学校都设在江河湖塘附近。于是，我的游泳技巧也由最“初级阶段”的“打萢湫”上升为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湘江碧涛间中流击水“丢噶子”(自由泳)，在浏阳河畔木牌旁浪里淘沙“瓮妹子”(潜水)……
　　 五十年代末，我最后一次转到城市近郊的一所小学。
　　 早年的城郊上大垄，可不像如今商铺林立，楼房高耸，作为城市主要的蔬菜和渔产供应基地，到处豆棚毗瓜架，菜畦连藕池，让我等孩童得天独厚嬉戏其中：白天避过日头穿梭于瓜架豆棚间“躲摸子”、玩“工兵捉强盗”，夜晚就着星光亮起手电逮“蛤蟆”、扑“蟋蟀”。不过，这一段美好时光记忆中，难以忘怀的仍是洗“冷水澡”。
　　 当时，池塘一个连着一个，有按池塘几何形状取名“长塘”的，有按池塘功用叫做“牛车塘”的，还有以塘侧世居农户的主人姓氏唤作“宋家大塘的”，林林总总，不下一二十口塘，其中，最令我等无邪童稚们神往的乃是位于王家垅的“三间塘”。
　　 “三间塘”，顾名思义，就是三口塘鳞次栉比，紧密相连。当地生产队为着便于集中管理，分门别类，根据地势高低，用塘基将水面呈阶梯地分隔成深浅不一的三口水塘：丝草荡漾水面齐腰、底部平缓、淤泥较深的第一间塘适合种植莲藕培育鱼苗；碧浪涟漪、深浅适中、鱼儿历历可数的第二间塘，更适合我们在碧涛银波中伴鱼戏水；基峭坡陡、形如锅底、水深如靛的第三间塘，望而生畏，为着生命考量，我们共同约守其为游泳禁区。
　　 每到暑季，通体晒得像“乌梅老姜”般颜色的铁哥们每天午后会准时出现在“三间塘”边。下水伊始，必有一番振奋人心的“较劲”：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小男孩依次在塘基上站成一排，看谁的尿尿得最远！胜者为王，输了的便打着哈哈、四肢着地、乖乖地穿过“王者”胯下。
　　 旋即，塘面浪花飞舞，人影绰绰，手划脚打，碧浪撩人，也不知谁起头，满塘孩童自然分成两边、齐齐响起了当时正在热播的电影《刘三姐》插曲：
　　 “嗨哎，什么水面打跟头嗳？什么水面起高楼嗳？什么水面撑阳伞？什么水面共白头？”
　　 “嗨哎，鸭子水面打跟头嗳，大船水面起高楼嗳，荷叶水面撑阳伞嗳，鸳鸯水面共白头嗳……”
　　 相互唱和，此起彼伏；相互击水，水童合璧；其浪绚目，其声清脆，其乐融融。
　　 本人因幼年体质羸弱，每次比试大多在人家胯下作臣子匍匐行，当然，也终于有过扬眉吐气的那一回。
　　 我知道：要想取胜“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故而，一大早便将尿憋着，即便内急如焚躁动不安仍舍不得“泻压”，好不容易熬到关键的一刻，忍了好几个时辰的“成果”冲决而出，只见身下那束小水柱呈抛物线状、强有力地射向远处，为确保胜利“果实”，我尽量将上身弯呈一个反弓型，小肚皮尽量向上翘起朝前……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番比试后，“战迹”比第二名远出“一嘎”(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距离)。
　　 当我双手叉腰心满意得地瞧着一个个“小乌龟”依次在身下缓缓穿档爬过，脑海中油然升腾出一种“将军检阅百万雄兵”的遐思——嗨，那种感觉真的超爽!
　　 眨眼间，1961年寒冬来临。
　　 一日课间，我们一帮同学兼泳友站在二楼走廊处凭栏热议语文课《小英雄雨来》的内容：
　　 “白洋淀水深不深啊？”；
　　 “妹子（潜水）瓮下去敌人看不看见啊？”；
　　 “要不！还应该像一间塘那样有些荷叶莲蓬，这样小英雄才会躲在荷叶底下不会被发现的”。
　　 大伙正像一群小蛤蟆般咕咕呱呱地谈论着、联想着、论证着……
　　 突然，眼尖的农家子弟李文彬指着竹篱笆墙外、霏霏冻雨中的路边水塘说：“快看，翻塘了，捉鱼去！”(翻塘：鱼塘中，可能是因为缺氧或其他原因，鱼儿完全失去了平常的习性，上窜下跳，有的甚至翻白濒临死亡。)
　　 “蹬！蹬！蹬！”待我还在犹豫，好几个身影早已飞下楼钻出竹篱笆墙了。
　　 时令早已进入隆冬，塘基上，一大群撑着油纸伞围观的人因畏惧寒冷都袖着双手作“壁上观”。待我们一群“混江龙”与“翻江鼠”来到塘边，身上的棉袄、“卫生衣”早已脱去。也真应了那“少年胳脐窝下夹着两团火碳”的俗语，面对冰凉刺骨的水面，十来个人没有丝毫的畏缩，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噗通！噗通！”争先恐后跃入池塘中，利用平常练就的水上功夫，各自为阵。一番潜游追逐扑赶捕捉，我的手上早已逮到两条尺余长、尚在蹦跳挣扎的鲢鱼，看看其他同伴，仍沉迷于捉鱼的喜悦兴犹未尽。我踩着水，赶紧收场上岸，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套上内衫衣裤和卫生衣，迎着料峭的寒风，披着棉袄，将捉来的战利品用罩衣裹着，快步朝教室跑去——这是一堂数学课，而任课的老师就是我的母亲。
　　 果然，回到教室，上课铃早早响过，教室中空着好些个座位，瞧见我满头水渍嘴角微张打着喷嚏、衣冠不整地赤足趿鞋、手捧一个不断弹动的衣包——十足一副狼狈不堪的摸样，在满堂同学的笑声中，妈妈老师一改平常的和颜悦色，宣布将授新课改为单元复习，旋即叫我赶紧回宿舍换上干爽衣服。
　　 中午，食堂就餐的老师面对从天而降、没有放油的“清蒸鱼”，齐声称赞不已。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困难”年代，这缺油少盐的“清蒸鱼”，不啻赛过皇帝老子吃的“珍馐佳肴”。
　　 也不知为什么，一向严格要求我们的妈妈，事后并没有对利用上课时间私自下塘捕鱼的行为予以指责与批评，这始终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未解之谜。
　　 月圆月缺，潮起潮落。转眼间进入到“西风”滥觞，万马齐喑的六四年暑季。
　　 一个周末，学校组织初二以上同学到水陆洲游泳，并规定：所有参加游泳的同学必须着正规的游泳衣装。
　　 得到这一通知，让我先喜后忧，按照家庭窘迫的经济状况，甚至不敢奢望母亲，购买一条哪怕是最便宜的游泳裤。
　　 好在慈祥温厚的妈妈趁着晚上我熟睡以后，用灵巧的双手将一条旧洗脸毛巾帮我缝制了一条游泳裤，连夜用黑色的染料染过。
　　 第二天，忘情的我想要在同学们中间露一手，殊不知，身体游动处都会随之漾荡起一股长长的、淡淡的黑色水带——那全是劣质染料惹的祸啊！
　　 顿时，河面上招来同学们一阵嘻笑喧闹声：“章鱼来啦！章鱼来啦！”
　　 为着逃避众多认识和不认识同学嬉笑声的追逐，我使劲埋头划水，一不留神，越过了学校所划定的“安全警戒线”，看着几个老师朝我游过来，仗着我自小“游走江湖”的功夫，心里顿时产生一种“老鼠戏猫”的顽劣想法。然而，我潜游一段距离，露头换气时，教务处洪主任正在前面早早地等着我。
　　 “好你个‘白专’（注“极左”时期，对出身不好而学习出色的学生，冠以此名，被举校批判），竟敢调皮捣蛋！记住！身上的‘黑尾巴’会一直陪伴着你！”他虎着脸，瞪着眼，手划脚蹬地踩着水之际，口中嘣出了这么句话来。
　　 霎那间，我的心头像受到重重鞭笞而一阵痉挛，呼吸一乱，身子自然往下一沉，手忙脚乱地呛了一大口浑浊的江水，禁不住连连咳嗽起来。我没有说话，调整一下呼吸，转过身子，快速地游回上岸，抹了一下不知是水珠还是泪花的脸庞，一言不发地换泳裤拿书包，在众多同学惊愕、感伤、同情、窃喜等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目光注视簇拥与追逐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虏获我童心的喜乐园与感伤地。
　　 时至今日，我仍想对当年众多的“洪主任们”问上一句：“固然，懵懂无知的少年与学生伢，行为有悖安全，但“游泳真的与家庭出身有必然联系？？锻炼健身一定都得贴上阶级斗争的‘标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