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姐开着小电动车带着一个小男孩进入我的视线，然后旁若无人地进入大门，又开着车直接进入里间。我心里不禁犯了嘀咕，大姐是怎么啦？开着电动车直接闯入，这好像不太礼貌吧？但是大姐表情里的无奈与苦涩，好像不容得别人有半点插口的机会。我就这么看着大姐，开着电动车进入里间里，没有丝毫的同情之心。
　　 待到大姐将男孩送入里间后，电动车子退出来之时，我才发现，大姐年龄并不是很大，穿着时尚，面部表情与面容极为不协调。“奶奶在外等你，你饿不饿？奶奶给你买吃的去？”男孩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说：“奶奶，给我水，我不饿。你就在这里等我。”
　　 大姐从车筐里的包里拿出一个水杯，坐在车上自顾自地喝起水来，我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微卷的发型打理得服服贴贴，浅蓝的上衣，上好的面料，黑裤子，浅褐色皮鞋，左手腕上的手表看着就价格不菲，车筐里是全皮的黑包，整个衣着打扮怎么也不能与奶奶联在一起。不过愁眉苦脸，写满生活的艰辛。我不禁对这位大姐充满好奇，等她喝完水，我问：“大姐，需要我给您添点水吗？”她抬起眼皮瞟了瞟我，露出苦笑言简意赅：“不用！”我觉得无趣，就起身去接了一杯水，然后继续坐下来，把目光移回。
　　 “不好意思，你也不方便？”她主动问我，我知道有了沟通得可能了。“嗯，有些不方便。”说实话，她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我虽然好奇却不知道怎么打开沉默的局面，她一张口，我便得像是打开了缺口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方便，她才愿意与我交流？我猜想。
　　 果然，她说：“麻烦帮我接点水，我的水不多了，一会儿我怕没有水喝。”我像是得到了赦令一样，快速地给她接水去。在我接水的过程，她从电动车上移到椅子上，我看到了她的艰难：用右手使劲地抓紧椅子的一角，然后左手伸向另一角牢牢地抓好，我看到她紧咬牙齿的使劲，最后两只胳膊同时使劲，上身向前一趄，下身随之而去，就这样整个人落进了椅子里。我长吁了一口气，对她进门时的无礼和自己的误解充满了歉意。
　　 “大姐，您这么年轻，就当了奶奶？”我故作轻松地问。她腼腆地笑了笑：“我五十了，大孙子五岁。”
　　 “我看您很年轻，不像是五十岁的人，您这是怎么啦?腿疼吗？”我还是打消不了好奇心理，想探个究竟。
　　 “也说不上疼，就是使不上劲，神经肌肉萎缩。”她边说边拉她的右腿，她虽然一直在笑，可我感觉她像是在哭一样。
　　 “神经肌肉萎缩，也不说上疼。”这是什么样的概念？我瞬间心疼起来，我曾是个肌肉萎缩患者，知道肌肉萎缩的疼，是无法忍受的疼，大姐居然说“也说不上疼”，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存在？我心生疑惑。
　　 我问：“大姐，肌肉萎缩不疼吗？我以前肌肉萎缩时疼得无法忍受啊。”可是大姐却摇摇头说：“什么疼，也没有心疼更疼。”
　　 “您心脏也不好？”我又问，她又摇摇头。
　　 “唉，是心寒，你看我这样还不得不送孩子，孩子他妈在家玩手机。”
　　 “怎么会这样？”
　　 “唉，一言难尽啊。”
　　 然后大姐给我讲了她的家庭和生活，真是让我瞠目结舌。大姐生活得富足而又幸福，却被疾病缠身。两儿一女，可以说是母慈子孝。爱人经商多年，从重庆到北京，生意做连云港，殷实的家庭却也无法医治神经肌肉萎缩。多年来一直靠保姆帮衬家务，从儿媳妇进了家门，保姆请了一个又一个，干不了三两个月就请辞，这几年干脆就不请保姆。就这样家务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爱人生意忙，儿子们帮忙打理，他们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家里就是她们婆媳和两个孙子在家，而家务一切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儿媳妇只哄小孙子，买菜洗衣做饭家务劳动包括小孙子烫奶，儿媳妇的袜子之类的全是她一个人，大孙子吃喝拉撒一切活动全部是她一人承担。这些身体上的累，她死撑着能够做到，关键是儿媳妇从来没有满意过，无论做什么，儿媳妇都觉得是应该的。时常被儿媳妇呼来唤去的做这做那。
　　 大姐泪眼汪汪，我说：“大姐，您这样，在家怎么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大姐说：“我不愿意儿子为我担心，儿媳妇在家的情况我从来不向儿子说一句，每天回来都给他们一个笑脸，哪怕是我刚哭完，也要挤出笑脸，让儿子放心。”
　　 “真不容易，有这样的妈应该是前世的修为。”
　　 “我生病快二十年了，本来也就应该多锻炼，在家靠扶拐，在外靠这电动车，从来没有耽误过任何事。”大姐的扶拐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但是我看到了大姐的电动车，一个几近是坐椅的低矮的微型电动车，在它上面应该能够完成一切坐着完成的工作。
　　 我突然联想到自己在肌肉萎缩期间的疼痛，就问大姐：“你身体吃得消吗？”她又长叹了一口气：“唉，有什么办法，有止痛药的。”
　　 我知道止疼药对身体的伤害，知道疼痛难忍的煎熬，无不心疼的地说：“大姐，如果能不吃止疼药，尽量不吃。”
　　 大姐幽幽地说：“我知道的，我现在不能吃任何肉类、蛋类、含钙类稍微高一点的食物，否则我就受不了。”我说：“是的，吃药要忌口的，少吃但不能吃，否则你身体不是更弱吗？没有一点抵抗能力吗？”
　　 “可是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吃一口鸡蛋就上火几天，吃半个鸡蛋就要半条命，像豆腐、菠菜、香菜等等吧，这些含钙高的绿色蔬菜吃了也会上火。我只能吃些燕麦片、萝卜、南瓜和粥之类的食物。”
　　 我无语了，难怪大姐一脸愁容，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煎熬，就算是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消磨掉。
　　 “大姐，有没有试着与儿媳妇沟通一下，看她能不能理解您，帮助您减轻一些家务劳动。”
　　 “沟通不了的，她就是那么一个人，说不上什么缺点，成天就是看手机，孩子不管，饭不做，家务不干，我高烧输液，她说妈给我做点饭再去吧，要不吃不上饭。”大姐艰难地笑了笑：“她从来不会换位思考，只要能看上手机就行了，我也不想过多地与她说话，那么自私，我也不知道能活几年，能干多少是多少吧?我闭眼了，她也就知道难了。”
　　 “大姐，找机会与她沟通一下吧？这样能帮你减轻一些负担。”
　　 大姐叹了口气：“唉，沟通不了的，以前保姆都是因为她太懒太挑剔离开的，她从来不反省，把我当保姆了。”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疾病的、家庭的和未来的，我看到大姐的眼睛始终都是那样无精打采的，像是对生活燃不起任何希望一样。也许是麻木了吧？
　　 后来大姐说：“我早上四点半起床，送走爱人和儿子，然后煮粥，收拾家务，叫醒孙子，送孙子上幼儿园，回来买菜，洗衣，一家八口人的衣服，两个小孙子的手洗，内衣和浅色的衣服都是手洗，中间要给小孙子烫奶，干完这些就该做午饭了。吃完午饭收拾完后，看会儿小孙子，儿媳妇睡午觉，之后接大孙子，准备晚饭，教孙子认些字，晚上九点来钟，爱人儿子他们回来，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强打精神支撑着。一个字：累。”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姐，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找些希望，正说着她孙子出来了，说：“奶奶，我喝水。”我赶紧把水递给孩子，孩子笑了。“他就是我的希望，每次生病他就会给我端茶递水，比他妈妈强多了。”这时我看到大姐露出会心的笑容。
　　 看着眼前的大姐，心里酸酸的，大姐说：“还有这一辆车，可真是个宝，它载着我想去哪就去哪，心情不好了，我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哭完再回家，也没有人发现。就只有它默默地陪着我。”
　　 我很想打破这低沉的氛围，就故作轻松地说：“在你们家，它可是大功臣，承载着你家的日常生活。”
　　 “是的，它是我的全部，也是维持我家生活的重要工具，没有它，我寸步难行。”
　　 这一辆电动车上承载是什么样的人生？承载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无言以对。
　　 也许我们之间的谈话还应该继续下去，可是她说她该回去了，然后又艰难地从椅子上挪到电动车上，带上孙子离开。我帮她拉门，给她摁电梯，送她到红绿灯路口，看着她安全地过马路，她娴熟的动作和淡定的神情告诉我：她一个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一切，我这么做是多余的了。
　　 渐行渐远的身影和我模糊的视线，交融了一辆苦力支撑的电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