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月庭前
要么悲,要么喜,要么忘记,就把明月吞进肚里,化在五脏六腑里,融进血液里,你就能写诗。相信你自己,这就是诗意的人生,人生的诗意。
一
天晴,月下,无论何时,何地,你追着月亮,月亮也追着你,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就没有苦恼了吗?
聂志伸着脖子谛听着自然界的每一个声响。初夏的夜晚是那样寂静,风响虫鸣是怎样的清楚,让人心中惬意十分,又十分恐惧。爸爸爸去世了好久,妈妈妈又刚去世,谁谁谁来打理自自自己的生活,这这这是个问题,确确确实是个问问问题。
聂志打小就口吃,说话大舌头,牙齿还不齐,总漏气。哎,怎么办呢?怎么办,聂志爸不管,说长大自然好。人前说不管,心里着急,小时背着,大时驮着,再大一点,自行车,摩托车带着,甚至公共汽车搭着,远近大小普通专门的医院都进过,乡医郎中专家门诊都访过,吃药打针做手术,钱没少花,就是见效不大。
聂志妈没注意,神前祈祷,道前问药,啥当都上,就是不见“妈妈妈”的聂志少一个字,多一个字。最后只得顺其自然。好在娃心灵,教什么,学什么,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仿佛五短之人,必有绝长之事一般。
可是,那一年,小聂志却因为一件小事而终止了读书。原委是,他好不容易如他的说话一般磕磕绊绊地熬到了小学三年级,作文课上,老师让同桌互相读习作,题目是《给老师的一封信》,当轮到他读同桌艾芳的作文时,同桌死活不让他读,新来的女老师不知就里,非要让他读。谁知他一读,戏剧性的一幕就发生了。“我读读读的是、给给给老师的的的一哎一哎一封封封信、作作作者艾艾艾芳、亲亲啊亲爱的的的老师——……”
藕断丝连、脖子充血的一段表达,顿时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后边的大个甚至高兴地跳起来,中间的有人笑得滚到了桌子底下,有人这样大声演绎着“爱爱艾芳亲亲亲爱……”专注的课堂一下子被扰乱殆尽,艾芳先是一拍桌子,马上又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教室里些许安静,聂志又继续读:“……自自自从你来来来到我我我梦(们)嗯(这)里……”
“来到我梦里”有人继续起哄,教室里又是一片哄笑,艾芳哭声更其响亮,而且说出了意外之词:“流氓!”
女老师忍无可忍,一拍讲桌:“够了,艾芳你和聂志出来!其他人预习本次习作,准备一下作文草稿。”
聂志行动倒是迅速,一弓腰从课桌下直接钻出去,一溜烟到了教室外。可是同桌艾芳虽说是受了老师的震慑,但还是啜泣着伏在桌子上不动。老师对学习委员说:“丁睿,好好劝一劝艾芳,别让她哭了,我把捣乱分子直接送校长跟前去!”
“啊,送校长跟前……”后边的大个们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不是读作文就是翻书,不想学也要装十分像……
不一会,老师回到了教室,无奈地又得胜似的对大家说:“校长就是严厉,班长叫啥?”
“荣奎!”
“啊,荣奎,你把聂志送回家去吧,他家里人如果问,就让来找校长吧!”
“好。”班长从后排跳出来,就把聂志带回家去了。聂志从教室外边走时,还是回头看着自己的的座位,又像是看着同桌艾芳。班长嘟囔着:“你呀,惹着高音喇叭火蝎子了,自认倒霉吧!走,先回家见你爸你妈再说。”说着,生拉硬拖地把强死驴的聂志拽出了学校院子。
那年月,读书大半是为了识字,并不像今天功名富贵奔文凭一般。聂志的爸老实巴交好说话,没有找过学校,聂志便跟着父亲的身边跑前跑后帮忙务农讨蛮力。
可聂志妈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瞧着人家娃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没几天恋爱找媳妇结婚,如同新时期的列车提速一般,望着“艾艾艾戚戚戚”的儿子,总是心里没着没落的,像猫抓了鱼剩下空碟子一般不得劲。
二
聂志在临县的城区给人家单位帮灶,远方亲戚应承的事务,那单位,市上直管,管吃管住还赚钱。如若和老师傅好好学,四餐一汤的便饭能做,山珍海味也能做得来,老师傅一退,他就可以接替,说不定还能转正,你说好不好。
聂志好高兴,穿着他妈给做的新布鞋,亲戚又舍他一套半新不旧的灰格西装上了岗。好么,自从他去了外边“工作”,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用当地人形容的那样就简直要“踢断门槛”。
最后,还是聂志爸主意正,选了界沟里村的马姓女子做儿媳妇。沟里人苦焦,你想出入不便,还不珍惜平原顺路的生活?一定得珍惜,何况还有吃公家饭的诱惑,谁不想。媳妇名叫马六女,挺能干,赛过村子里有一半的细腰马胯的懒汉子。可有一样就是,唇枪舌剑嘴巴快,手脚麻利,带顺你。
起初,聂志爸挺满儿媳妇,订婚不久便让娶过门来。那六女跟在他后头,倒比聂志麻利得多,他很是喜欢,人前显摆合不拢嘴,邻里听了不是说笑,就是咧嘴。
可聂志回来,买了好吃的,交上了钱,马六女就不跟公公上地了。她躺在自己的半间土坯房里,吆五喝六带得意:“咋样,聂志,老娘嫁你就图这样清闲,你可倒好,把我撇在家里忙死忙活,累得都喘不过气啦,自己在城里享清闲,看光屁股的婆娘扭迪斯科。老娘嫁你亏大了,我娘家房子一砖到顶,家里摆着大立柜,桌子上蹲着大彩电,你家,嘻——跟水冲了没两样!”
聂志本就对牛人很敏感,犯着怵,自己打算是上地的,可母亲非要让他留下,说是自己媳妇还是自己守着,别去了,地里也没啥活的。交代完毕,母亲便提着正捺的鞋帮子串门子去了。
聂志嗫嚅着说:“我我我元县县县啥都都都有,大大大电视,高高高楼房……”
“甭说啦,那是你家的么,不是吧!再说了,有本事,也让我到你那儿去!”
“得和表表表哥商量一一一下,好好好了,下周周周,带带带你去!”
“带你个头,猪脑子,我跟去了,人家一瞧,挺利索,冲表哥的面子,人家还不留我?”
聂志架不住马六女的连颠带喷地一顿呛,只好答应她转身和母亲商议。
母亲不用说,思量再三,还是答应了他带马六女走。这媳妇啥都好,就是整天叨叨着夹七夹八骂个没完,她去了耳根清净。再说,外边见了世事,说不定那言语处事会改变些。
第二天,不等天亮,聂志就用他那辆用50斤口粮唤的褪了色但很筋骨的邮电自行车载着他那吼醒村的媳妇,向临县县城奔去。
他到后,先帮师傅生火、烧水和摘菜;媳妇马六女跟了就去扫地抹案板,给职工们打水,甚至帮忙提水,一直送到人家办公室门口。事毕了,他让媳妇待回到宿舍,自己仍在师傅旁边烧火,递菜,送调料。30多人的饭,一会就做得了,然后是凭票吃饭,师傅打饭他递盆,配合默契。完毕洗涮,那也是聂志的事,碗要放碗柜,碟要放碟柜,筷子码整齐,抹布也洗净,然后蒸汽消毒,撤掉残羹剩饭。然后是午间休息,师傅去采购午饭菜蔬,自己便回宿舍给媳妇送饭。
媳妇吃着饭,呕着气说:“聂娃子!”他从不叫聂志为聂志的,“我说你把我关这儿,不给吃不给喝的,老半天,不叫老……媳妇活啦!再说,啥时给你那表哥说我的事,鬼见愁的脸——你?”
“那,行行行,晚上上上,我去去去!”
“去去去,趁现在人家没上班,赶紧去!”
“那成成成……”聂志说着走了出去。表哥那里,他去过一次,人家是一个小官,但说话算数,有手段的。靠大门一楼,他直接到办公室去找,那牌子上写着“什么长”,表哥姓常,他往里瞅瞅,看到里边的小女生,大概是秘书吧在那里翻文件,看到他知道是领导的亲戚,便告诉他:“聂师傅,您找我们领导吧,三楼主持会议,有急事您进来坐着喝水。没急事,您就回去吧,吃饭时可以告诉他。”
聂志张了张嘴,但没有出声,冲女秘书点一点头,“呵呵”,然后转身往回走。但是又觉得不妥,回去给媳妇怎样交代呢?还是在楼道口对着上二楼的楼梯的方向等着。
大概一个多小时,只见一个矮蹲但稳重的30多岁的人出现在对面,聂志一时欣喜,高兴地叫了一声:“常常常哥!……”
“哦,聂志呀。你来我知道是有事,走!”说着,他利索地拉着走出了办公楼,站在了院子当间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压低声音对他说:“聂志老弟,我知道你待在这儿不太称意。你等着,我马上调到阳县当正职,那时你过来,所有问题一并解决。好了,我还有事,你回吧!”说着,不等他这个小表弟开口,就转身离开了。
他回转身,便去给媳妇报告。媳妇听了他磕磕绊绊的一席话,而后说:“聂娃子,你不觉得那奇怪么,我看他们不要我来做事可以,让你走人,那是迟早的事!”
“媳媳媳妇,我也也也感到表表表哥,话话话里有有有话。”聂志迟愣了半天,认为马六女说得对。
“聂娃子,别瞎掰掰,屁事,你那表哥能当大官。再说到出去到街上离我远一点,别媳妇媳妇叫着,咱俩像夫妻么?”
聂志哽了半天,沉默地坐在床头好久,才想起给媳妇倒杯水,可人家不喝,只拧头朝里便睡。没趣的他喝完那杯水,然后说:“我我我去去去送碗……”马六女没理会,他便抓了碗,带了门,到灶上帮师傅做饭。
三
下午没事,媳妇便让他带她出去看看,他说自己也没太转过,只在附近走走吧。马六女说,行么。
出了单位,往左拐不远,南边就是中心大街广场,喷泉瀑布好看得很,月季玫瑰开着正艳,赏花的运动的人也不少。马六女却不留恋:“聂娃子,我要去商店呢!”
广场的东边是百货服装店,南边是杂货小吃店,聂志犹豫着:“咱没没没钱!”
“没钱,我又不买。再说,没钱拿啥养媳妇?”
“我我我三叔借借借的!”
“嘿嘿,聂娃子,刚才我说过了,要不我连你老聂爸一块骂。我爸给钱啦,老马不给,我才不出家门呢。”
“你你你……”
“你什么呀,快走。”
这疯婆姨,泼劲上来,拿出翻沟截岭的力气,在东大街和南大街的店铺翻了个遍摸了个遍尝了个遍。待聂志赶上她时,她正蹲在南大街口的一家店铺前红着眼睛生闷气。
聂志赶紧走上前去:“媳——咋啦?”
“嘻你个头呀!”马六女气愤地说着,扬起左手:“这般人啥规矩,不买也就罢了,还不许碰,你看!”她手握几条纱巾和几件衣裤。
“算算算了,买这些也也也不算多余。”
“还有呢!”说着她又扬起了右手,那手里滴拎着红红绿绿的小吃水果袋子。
“咋咋咋啦!”聂志关切地问。
“榆木脑袋猪耳朵,我……回走!”马六女把手中的东西全扔给聂志,自己率先走在了前头。
聂志接得好,嘴里磕碜,手脚却锻炼得很利索,巧笨都能来几下,各种活计几乎都难不住他。
待过了第三天,当聂志从灶房帮了午饭回来后垂头丧气,对媳妇说:“师师师傅让我回回回家去!”
“放假啦瘪三!”马六女说,她有不走的意思,别看花了那么多钱。
“不不不是,是不不不让干干干啦!”
“找表哥呀!”
“表表表哥已经上上上人去去去了。”
马六女急得要哭,蹬了聂志一脚,竟把自己崴到了床边上。心里一转,说:“那咋回,只一辆自行车,还有被子。”
“我我我背着被被被子,用车车车子推推推着你。”
“你个蠢驴,还是骑驴揵庄子(装满粮食的口袋),横竖都是给驴搁着哩。”
“那咋咋咋弄?”
“你先回吧,聂娃子,老娘城外有家亲戚,过去瞧瞧。你把铺盖整回去,然后来接老娘行不?”
“行行行,好!”聂志觉得挺合适。
聂志整理好铺盖,捆扎在黑火棍似的自行车上,然后和媳妇一块到了城外北庄红门楼前停了下来,媳妇说:“就这,你赶紧回去,我进去了。”
第二天,聂志骑着自行车来到70里外的北庄,在那个红门楼前停下来一看:咦,昨天大门开着,今天咋上了锁?
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做教堂。人家问他干啥?他说找媳妇。
“你媳妇见上帝去啦!”有人调侃说。
“上上上帝是是是谁?”他不解。
“晦气,呸呸,晦气!”那人连连说:“你甭找媳妇啦,回家找你娘去吧!”
“我我我我找找媳媳媳妇妇妇……”口焦唇燥的聂志结巴得更厉害了。
有孩子已经拿着烂柴土块往他身上砸了。他赶紧蹬了车子落荒而逃,出了村他才停了下来。又觉得不甘心,把车子藏到半道玉米地里,回到大红门前看。结果可想而知,除了冷漠和鄙夷与戒备,没有人理会他。
他只好出了北庄村,推了黑火棍往回走。
回到家里,他也不进自己的土坯房,直接栽在爸妈的土炕上呼呼大睡。
老妈急得没办法,老爸又不哼不哈的木然一片。咋办呐?幸好三叔路过,觉得哥嫂一家没动静,挺怪异,便前来询问。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咳了一口气说:“哥,聂娃媳妇八成是跑啦,那么精气泼辣的女人不可能被人骗了。”
“那咋弄?他三叔你说。”聂志妈说。
“一个是到六女娘家看一看,让人家知道这回事;再就是我们发动全村亲戚六人找;实在找不到就要报警。”三叔说。
聂志爸表示同意,聂志妈便去劝聂志:“你刚才听到啦,你三叔是能人,有你三叔在,你媳妇就能找到!”
聂志便一骨碌爬起来,要吃要喝,到村里帮着招呼人,求人到丈人家去报信。
结果怎样,可想而知,一个结果,没找到。
报警吧,派出所的警察来做了笔录,并且沟里村的马家来闹了好几回,直到聂志的爸因劳累过度而一脚踹空滚到沟底,不在了。马六女的家人才很少来纠缠。
但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与灾难,一个女人是扛不住的,生活在极度的悲哀与深深的惊恐之中的聂志妈也扛不住生活磨难的煎熬,最后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聂志,这个粗笨的汉子的独立面对生活的一切了。好在有人清楚地传言,说:马六娃就在临县县城内出现,是百货店或者是杂货店的老板娘,整天涂脂抹粉地,叼着香烟,闲坐门前的。唯一能证明马六娃还在的是,马家再不来找麻烦,马六娃的大哥有一天用机动三轮拉走了他妹子的嫁妆——一架梳妆台和两只皮箱子。并撂下话来说:“聂娃子结巴子,我妹子妹夫早晚要收拾你。”
聂志扛着镢头准备去挖地,拄着镢头柄在地上顿了两下。那伙人一哆嗦,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宋代晏几道《临江仙》)——当我们吟哦一些轻俏浪漫的婉约诗词的时候,许多粗卑的婚姻和粗糙的故事正在生活中轮番上演。理想并不是空中楼阁,而世俗也并不卑劣龌龊,纷繁之中的阴晴雨晦的交织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类社会需要的最佳状态。
然而我需要结巴聂志生活的很好,那么你是怎样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