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听闻南洲的渡口一直有人在等,等一个用一生做归来的人。
等了一天又一天,化作眉间蹙起的惆怅,拢成心口一点朱砂,每日发作着相思。
从晨昏定省,到午夜梦还,如影随形盘骨踞身的思念,似一朵暗夜绽放的罂粟,笼成袖底那一抹残倦,等到大雁南飞,等到乍暖还寒,等到风也老去,等到雪覆了流年。
“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读到这一卷,窗外正是寒星点点。起风的秋夜有些凉了,是一捧锦缎也遮不住的寒。牢牢附着于骨肉,挣脱不能,只能切切实实感受着每一缕余温,将心事的温度一寸寸说与月听。
秋宵梦醒的午夜,向来多清愁。心绪是一团裹成桑麻的絮子,漂浮沉沦,里头藏着星星点点的情愫,想要遇见谁,又或者谁不要遇见,亦或与谁在月下做一场舞,唱一曲红尘清绝。
千言万语,千丝万缕,网在心头,欲语不能,总是遮了层层的雾意,恍惚的贪恋着思怀的广,却又厌倦着人世的暖。
谁人又不是这样呢。没有遇着之前,总是空空地挂念着,总想着还有下一个渡口,还有着下一场归宿。金陵渡口那一场场云袖流转秋波明艳,也不过只是想要一场邂逅,用缱绻成全心底那份妄念,贪慕着流光尽燃的灿烂,绝口不提余灰燃尽的凄然。待到全部期许都落定,直白到不加遮掩,待到所有虚妄尽落空,意冷到心神黯然,这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四大皆空。
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期待又不断落空,不断等候又不断辗转的循环。摘去开场前那烂漫华美的怀想,摘去开场时那鲜衣怒马眉目动人的艳醴,摘去渡口分手时那尘埃落定的漠然,实则这一场心心念念的相遇,委实什么也都不剩。
做人太苦,要渡尽劫波,方能立地成佛。
等待也苦,要受尽千层万层的恶意,才可修得圆满。
便只好做一个人间的过客,去字词篇章里窥得那一缕怀情的懒倦。
照尽凡世相思的明月,从亘古便悬在天幕,见多了人世苦多,见惯了悲欢离合,便连一抹温暖都不肯吝啬,只把一双冷眼,放在指尖的弦。
孤寂缠身的人,总是格外摈弃冷漠,宽容温暖,一如爱那一句“娶妻当娶阴丽华”的誓言。
初初相遇之时,他是没落贵族,因着去好友家探访,便走入了她的视线。而她是新野大地的一簇芦苇,满是山水滋养孕育的清欢,清艳得让人侧目。他是山间翩翩少年郎,亦用那清雅的风姿入了她眼。不尝欢,不长欢。因为那一场邂逅,她毫不顾忌地入了他相思门,做了他的新嫁娘。
拔军之日,也是她笑得温厚,不做他行军路上的挂念,不做他敌军前的软肋,只做新野一户人家深处的梧桐,等着他平安归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此后一别经年,韶光流转,她都是梧桐树下作相思的更漏,也是千里外缺月下被辗转相思的那个人。
真真喜欢这一句“漏断人初静”啊。当一切喧嚣淡去,所有的心事都从箱底翻出,一一挑拣,翻晒着月光,自个儿安静,自个儿恍然。
恍然初时的相遇,恍然这一别经年。
孟浩然也在月下相思,他是笔下回风腕间流雪的男子,可他也无力于相思。
他思的是那年那夜,清辉洒落,露珠沾衣,他立在庭院露白之中,听着喜鹊的叫声,看到飞萤闪身入帘。才情重的人,总是最惹伤情。槐树在园中勾勒出纵横的刻痕,像他心底错落的情绪,繁芜而庞杂。邻居院中的捣杵声,在这样清寂的夜,越发显得急促,把心事都催赶得不知所措。
还是阴丽华懂得如何把这一腔浓的解不开的伤情遣散。只需要一点坚持,两处相思。便是将一双眼望穿秋水,把星夜熬到青天,她也要等。只等到鸿雁北回,只等到刘秀做了归人。这当然是极美的。他感念她祸福也不离不弃,感念她更漏滴滴只话往昔,感念她一腔情深,感念她绝世心意。他一直念着她,为她此后际遇耿耿于怀,只想将皇后的身份拱手为她送上。
也只为她送上。她不是他唯一一个皇后,却是他终其一生真心实意想要给予的唯一一个。她之后,光武帝刘秀,再未封后。
所有漫长时光里的等候,因了这一回报的深情,亦算是不枉此生。
阴丽华能等,擅等,愿等,所幸她等的那个人终究是值得,而她心意也明确,此生只为君,不做他人妇。千古家眷的美谈,实则成全的多么侥幸。
因为更多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有一份圆满。
卓文君当庐沽酒的情深,也等不来一个花心薄情的司马相如。后来她也等来了他,却是那心上终究有了一缕裂痕,只怕是此生都将耿耿。史册只说了他和她终于有了个大团圆结局,然而那结局之后呢?就像所有若有还淡的念想一样,真真假假,实实幻幻,猜不到个结局。
钟陵的一别十余春的云英还在渡口等啊,总也等不来罗隐这个归人。多少良辰美景逝去,多少时光飞雪倾蓬,纵是袖端揣满了深情,也终究是等不来。而她也许只是爱上那年的风月,从不被顾惜的彻骨寒冷中抓紧了一缕以为可以解脱的余温。又是何苦。总也等不来,那便不等了吧。
可是还要等。
从风花雪月看尽等到碧海潮生,从柳梢黄昏等到寒冷覆身,从明眸善睐等到千帆过尽,也还是要等。
多少人都是这样,都等忘了那个要等之人的模样,等忘了今夕何夕,还是在执着得等。仿佛那是一缕精魂,缺了它,生命的气息便要委顿,再没了支撑。
若非上天勾画了一笔丹朱,此生怎会邂逅那样一段情缘。纵是看过千万种风月,参演过千万种离别,也还是看不透人心。从诗词中的故事中抽身,可如何又能做到全然身退呢。里面的哀愁与悲伤,总要沾上一点的。熏染得久了,便化作周身萦绕的哀戚,每每在月下的深夜发作,披衣而起,仿佛在等一个远来的故人,或者新人。
我也不是非要你那一点心有灵犀啊,奈何挂在月尖的思念你全然看不见。
我也不知自己是候着何人啊,总是一场心事轻易将身体敷衍。
知晓自己等的是谁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总有个盼头,那个盼头足够消磨所有苦痛。
做着未知等待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总还有下一场归宿。
那便等吧。天亮便收梢,去贪恋万丈红尘的诸般滋味,再等到夜深,去做一个等待的人,施施然点灯,望一场将至的相逢。
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慢慢等,细密从容。
风住了,灯也便熄了。
你晓得的,等待总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