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沦
(一)楔子
看着老爷子疼得在病床上死去活来的样子,作为子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却一筹莫展而束手无策。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他已经被癌症折腾得有气无力,他的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不堪,可是他的意识却非常清醒。当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袭来的时候,老爷子就会紧紧咬着牙,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也因为苦痛而扭曲变形。
“叫医生给我打一针吧,我求你了……”老爷子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异常的沉重和难过,但即便我如何悲伤,对于他病情和经历的这种痛苦,我做什么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们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我们一家人无助地流着泪,我的母亲一直守在病床前,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内心也在经历着一种煎熬。
她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对着父亲发脾气,相反,她总是温情脉脉而又温言细语地和父亲说话。她鼓励父亲要勇敢坚强地和癌症作斗争,虽然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要求父亲勇敢和坚强地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的老婆每天都会来一次两次,她会变着法子给老爷子做一些病号饭,或者就在医院外面给买一些。这段时间以来她日日如此风雨不歇,看着她能忘记以往和我父亲母亲的那些成见和误会,转而尽心尽力地照顾老爷子和帮着我安慰她的婆婆,她们的关系因此史无前例的融洽。这个时候,我很感激她,我终于觉得我找对了人,这才是可以相濡以沫共度难关的妻子。因为父亲的病,我和她之间的那些琐碎的吵闹也停息了,这也是这段时间让我还能感觉到欣慰事情。
我的可爱的女儿一旦有空也会过来,每当她到来,老爷子见到了他这个宝贝孙女,低落的情绪就会转而高兴起来,那种无法忍受的苦痛都会因此缓解不少。
我们家的亲戚和朋友们也时常来看望,其中甚至有很多来自老家的人,他们不远百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让我们特别的感谢和感动。老爷子的病虽然折磨着他一个人,但是却牵动着无数颗关怀的心。
但即便有来自亲人和那么多人的关切,老爷子的病依然未见起色,医生私下对我说,让我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老爷子已然积重难返病入膏肓,绝没有治愈的可能。医生还说他不是不相信奇迹,他见证过奇迹,但是这种奇迹也绝不会发生在老爷子身上,所以医生要我准备后事。
我无比失望也难以接受这种结果,说实话,我无法接受眼睁睁地看着亲人逝去,而我却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
老爷子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发疯似的用头死命地撞着病床。他大声地喊:“天啦!天啦!让我死吧!”
这间病房除了我家老爷子,在另外一边也还有一位,照例也是胰腺癌患者。这间病房就只有咱们两家人,像这种高配置的病房,每天会花不少钱,但为了老爷子的治疗着想,我们决意要这种病房。我老婆对我不止一次地说:“就这样,也多花不了几个钱。”我听着老婆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水。
另外,我家有一位亲戚在这家医院工作,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打了个招呼,我们才住了进来,这也是我们会舍近求远来这里的原因。
那位病友年纪比我要大一点,快五十岁了,不过我们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他一般很沉默,也显得有些孤僻和高傲。
我家老头子痛到极致的时候,就会要求我搞点安眠药将他给安乐死。他说:“那边那位才不到五十,也患上这个,我快八十了,活够了,就哪怕立刻死了,也算高寿。”
我看着老爷子痛不欲生的样子,说实话,我虽然不能接受他死去。但当我看到他面对疼痛时的那种绝望无助的神情,我有时候真希望他就这样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我知道老爷子这种病,目前尚无根本有效的治疗手段,他这样下去,最终也会在苦痛中死去。老爷子心里也很清楚,得了这个病,他自己也说:“人都是被痛死的。”
那位病友可能还处于疾病的早期阶段,他的病理反应就没有我家老爷子强烈,即便这样,那种苦痛他已经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当他看到老爷子的这种反应,他也明白,将来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所以我看得出来,他非常的恐惧。
这种时候,他会心情复杂地看着着我们一家子流泪,他的情绪也会很低落,于是,他就会在要来的一叠信笺纸上写遗书。我偷偷地观察,他写了好几天,只是写了两页纸。他的心情坏透了,字迹也很潦草,写着写着,长吁短叹,感慨万分,于是多数时间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其实他的病床前一直都很热闹,往往头天来了几个探望,第二天又要来一些,有时候一天里有很多批次的人排着队一般的来。我看得出来,在来的人当中,有不少人的言谈举止都是那种很有层次的人物,可不像咱们这边都是些平常百姓,因此我清楚,他应该是个人物。
除了来看望他的人很多之外,来看望他的人构成也很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一而同,有家人、亲戚和生意上的朋友,还有一些更是政界商界的人物。比如在昨天,就来了好几位政府官员,他们看望他的时候,说的那一腔话,非常温暖人心,非常令人动容,也非常有水平。他和他们很熟,他面对他们的时候很从容,所以我很好奇他是个什么来头,我昨天到今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我初步判断,他应当不是什么政界的领导,他应当是一位大商人。
他的儿子只有不到二十岁,据说在读大学,来过两次,我前头见过。第一次来了没多久就走了,第二次和他儿子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他两个弟弟派头十足,是那种看着就觉得十分有钱的人。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人,都被旁边的人称作老总。因此我也知道,他两个弟弟和那些老总,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的一个弟弟很不屑地看着我们这边,他说这家医院有没有单独的病房,他可能感觉到我家老爷子很吵闹,所以他说他想找院长商量一下,最好重新安排一处。我听见他说要去请全中国的专家来会诊,不管这件事情会花出去多少钱。他要这些所谓专家乘飞机过来,马上来。他还说要是早知道他哥哥得这个病,他们就该在他们那个地方先建一家医院,了不起就投入几个亿……
我很惭愧,他所说的这些,我就想也不敢想,一丁点儿也都做不到。
那位说话狂妄的家伙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单单看望病人,他还是来表明他的庞大资产的。但是,即便他家富甲天下,在这种疾病面前,他们同样也无能为力。
鉴于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怎么靠谱,所以那位病友一概制止了。
我那天有事下了医院大楼,我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位老总跑到停着的车上拿什么东西。我看了看,这辆车真是不错,我不知道具体价值多少钱,我只知道好车看着就不一样。好车有好车的气度,好车如同漂亮的美女,身板相貌内在品质外部形象自然异于寻常,所以好与不好一看就知道,好车因此天生就具备一种别样的气质。我看见那人的车头上面的标志,活像一个古典雅致的方向盘,我明白,这个车当然是奔驰。楼下那几个车,都是他们几个的,虽然品牌不尽相同,我知道这些车也都是好东西。有一辆车无比高大,顶棚上有一排夸张强势霸气侧漏的大灯,四个轮子宽厚敦实,几乎可以碾压一切。车子后面,还背着个大轮子,这个车是悍马,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样子。
来看望他的人无一例外都买很多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分期分批被一个年轻人不知道给弄到什么地方去,那儿恐怕要有个库房才能装得下。除了各式各样的礼品,还有鲜花,一大堆一大堆的鲜花,买这些鲜花的钱算起来不是小数。所以你看看:他这一病创造了多少的GDP,花农和花商因此也要感谢他。
后来他将这些东西也给了那几个特护人员很多很多,他还准备送一点礼品给我,不过我拒绝了。其实我对这个事情有点后悔,我应该放下脸面接受他的美意,因为在那些礼品中有不少的好东西。
不过我这段时间始终没有见到他的夫人,也没有见到他的父亲母亲,所以我在猜想:他的父亲母亲或者已经过世了,因为他们没有来而他也没有提到过他们。至于他的夫人,他没有提及,我也没有见过,或许也过世了。当然除了死了,也有其它的可能,比如两个感情不和分道扬镳了,不过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
我关注的重点在他一直在写的遗书或者是回忆录上,他已经写了好几天,写了几篇纸,但是看样子远远没有写完。
昨天晚上我看到他将写好的其中两篇给撕了,撕完他还骂了娘,这让我感觉很奇怪。他写这些东西花了太多的时间,断断续续没个准,一有空他就写,写的时候就老爱发脾气,因此我认为他可能并不擅长这个。他只要想起什么来就要写,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就像我有些时候灵感来袭写文章一样。我只要准备搞点什么事写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当那种“文思如泉涌”的感觉来了,就是这个样子。我哪怕关了灯睡了,即便半夜三更,我也会踢翻被子爬起来,然后打开电脑就开始码字。
然而他不用电脑,我甚至以为他可能就不会用电脑,服侍他的人当中,就有一个年轻人有笔记本电脑。我没有见到他要过来用过,那位年轻人是他侄子,大学毕业了,呆在家里没做事,于是专门来服侍他。
说这位年轻人负责服侍他可能并不确切,因为这位年轻人只负责玩电脑和干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甚至一天到晚只是象征性的来几次。他要么带一个姑娘过来,隔天就是另外一个,这个年轻人很有这种手段,所以带过来的姑娘都是不一样的,并且每一个都是那么年轻漂亮时髦新潮。
年轻人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却丝毫不影响这位病友的护理,一点都不影响。他们请了特护,不止一个,有好几个人,他们三班倒轮着来,就像咱们单位排着轮次值班,每时每刻他床前都至少有一位。
除了特护,他身边还有一位年龄在三十几岁上下的女子,长得极其漂亮穿着得体身材也超好,言行举止一颦一笑自有一番不一样的气质,要命的是这位美女正符合我内心喜欢的那种温婉娇小的类型。我在猜想:这个女子是不是他的秘书?后来我认为不是,他们不谈工作。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很亲密,但她明显不是他的妻子,因此我认为这个漂亮小妞肯定是他的情人。
我无聊的时候和这位漂亮的小姐套近乎说过一些话,我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叫卢红,至于是不是这个卢这个红,我无法求证,因为这位美人看样子并不大愿意理我。因此,除了名字,她年方几何是否结婚家住哪里过得是否还好?我一概不知,想起这个,我心里有些泄气。
我不是一个喜好探听人家隐私和秘密的人,我很少有这种猎奇的心理。不过我在医院的日子很无聊,恰好一间病房里的这位,总是让我有一种想去了解一下的冲动。因为我说过,他们的表现让我觉得有一些奇怪,我想了好几次,准备和他聊一聊。然而看到他的精神状态,我控制住了,直到有一天他总算知道了我可以写一些东西。
(二)
那天他又在写他的遗书或者回忆录,他写了超过一个小时,然而他努力了那么多时间只是写完了一篇纸。他写完这一张纸就专注地看了一遍,看了一会儿似乎不大满意,他就又撕了丢在垃圾篓子里,然后他对着一旁的卢红发了脾气。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发脾气,他一天要发好多次脾气,他的脾气很大。他发脾气的时候卢红也好那些特护也罢,甚至前头来看望他的人,都怕他发脾气。他在发脾气的时候,谁都不敢顶撞,真的没人敢顶撞,而这个叫卢红的更不敢,卢红好几次都叫他骂哭了。正因为如此,我看出来了,这个叫卢红的女子和他的关系绝不简单,非但我有这种看法,连我家老爷子也看出来了。
他们都叫他陈总,他的名字我知道,老早就知道,护士第一天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他叫陈建华。
那天陈建华撕了他写的那张纸,发完脾气,又叫卢红从病床边的抽屉中拿出早先写好的几张,然后拿在手里一张一张地看。他看了不多的时候,就突然又表现得很生气,我看见他将手中几张信笺往上一扔,那几张纸天女散花一样撒向空中,随后四处飘落在地上。卢红赶紧跑过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随后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委屈得又要哭一样。
“不治了,回家,叫他们准备好,老子要回家。娘的,人死卵朝天,大不了就是个死嘛!”
陈建华生气地大吼,又骂了脏话,他这样高声大气地乱叫,将我老爷子都从沉睡中惊醒了。
陈建华好像也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打扰了我家老爷子休息,于是声音立刻小下来。但是,他看着我在这边一腔怒火,却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卢红费了好大的劲方才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他一阵的脾气发完,可能觉得累了,于是就倒在床上睡了。
卢红走出病房,我不知什么原因驱使,所以也跟着走了出去,在医院走廊上,我看见卢红在伤心地抹眼泪。我想安慰她并考虑说点儿什么,可是我想了想,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这时候我夫人来了,我就转而进了病房。
我家老爷子又折腾了一阵子终于又睡过去,卢红进屋不久,陈建华就醒了。他醒了卢红又围着问这问那忙活了一些时间,陈建华眼神复杂看着卢红,然后将一只手爱怜地抚摸着卢红的脸庞和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