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孜勒坎特的一年，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段时光。
　　 红河水裹挟着天山上的泥沙，流过克孜勒坎特的大小灌渠。河水富含养分，被老乡称为“公羊水”。这是绿洲万物的生命之源，滋养出一片芜杂的生机。村民们在田间路边，栽植起一排排高大的杨树防风林带，将绿洲划成一块一块的方格子。万物在杨树林的保护下，免遭风沙侵袭，按照古老的方式生生不息，演绎着属于各自却又相关相通的命运。
　　 鸡心藤是绿洲上常见的植物，水渠边、道路旁都能见到它的影子。春天里，它的心形叶子青翠欲滴；夏天里，它的花朵似繁星点点；秋天后，它结出的籽拖着长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整条村道显得万分妖娆。鸡心藤具有天然的浪漫气质，但它必须紧紧依附寄主，才能走完自己的生命过程。挡风沙的杨树，是他们最好的寄主。在生长季，鸡心藤沿着细杨树的根部攀附而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在杨树干上勒出印痕，让自己柔弱的藤蔓伸向阳光。
　　 绿洲上女人的命运，与鸡心藤十分相似。她们是严酷环境中生长出的花朵，生活离不开对男人的依赖。刚到克孜勒坎特不久，我们就听说了茹仙古丽•赛来不幸的故事。岁月如同风沙打磨掉女人的颜色，在茹仙古丽•赛来变得人老珠黄时，丈夫抛弃了她，跟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丈夫从新欢那里回来，从茹仙古丽•赛来身边带走两个儿女。临走，他锁上本就破旧不堪的主屋，把茹仙古丽•赛来赶进黑暗、逼仄、四处漏风的储物棚栖身。被丈夫抛弃，犹如抽走了女人的生命支柱。面对他人，茹仙古丽•赛来努力地从深深的不幸中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容，眼神茫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村里的冬季，我看到鸡心藤蔓松松垮垮地耷拉在杨树干上，灰暗干枯，了无生趣，脑海中就出现了绿洲上这个生活褪了色的女人的影子。
　　 绿洲上既生长空空的葫芦，也生长甜美的红枣，生活在绿洲上的人们，有的不幸，有的满足。出了我们住所的院子，右手第一家住着依斯拉木•祖农老人。这是一个内心充满了感恩、浑身洋溢着乐观的老汉。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嫁到外乡，老伴与他相依相伴。
　　 盛夏时节，湛蓝的天空挂着丝丝缕缕的白云，防风林圈起来的方格子中盛开着一大片金黄的万寿菊。明快的色调，展现出绿洲上最旺盛的生机。万寿菊是村里调整种植结构引进的新作物，鲜花交售给邻县的工厂提取食用色素。依斯拉木•祖农一颠一颠地赶着他的毛驴车，夹杂在奔向田间的电动车、三轮车车流中，来到地头劳作。他和老伴弓着身子，揪下开得正旺的花朵，放在撩起的衣服前襟里。眼前的花海映照着他们的笑容，给两张黝黑的脸抹上一层油亮的光芒。摘满一怀抱，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抖落到大口袋中。一茬花也就装满两三个口袋，不到一上午，依斯拉木•祖农和老伴就赶着毛驴车、载着他们的收成回家了。
　　 依斯拉木•祖农是个勤快的老汉，我们经常在田间地头碰到他。多数时候，他都骑着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从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回来，车后座上别着他的坎土曼。见到我们，他跳下车来打招呼，邀请我们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回村。自行车旧得出奇，老式的弯把手、锈迹斑斑的轮圈告诉我们，它是来自上世纪的古董。古尔邦节前，我们送了一辆新自行车给依斯拉木•祖农。老汉收到礼物很高兴，一边连声说着“谢谢”，一边擦去眼角闪出的泪花。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默祷，然后手心朝上祈求真主的赐福，祈祷后把手放在了我们肩上，让他祈来的神灵赐福倾注于我们全身。
　　 天寒地冻的冬日，依斯拉木•祖农抱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生火取暖。他将善良施与我们，就像他相信真主会将福报赐予我们，这是他能给予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在我们帮助他的时候，在我们感到苦闷的时候，依斯拉木•祖农一次次虔诚地为我们祈福。在这片浸透着盐渍、土壤贫瘠的绿洲上，结出如此友善友爱的情谊，可亲可爱。
　　 千百万年来，风沙一直桎梏着绿洲，但不能禁绝绿洲上的生命，也阻挡不住人们追求幸福的脚步。可爱绿洲上的人们，都努力创造自己丰富多彩的人生。吾不力•卡斯木第一次来我们宿舍时，穿着一件整洁的淡绿色衬衣，下摆一丝不苟地束在牛仔裤的腰间，皮鞋擦得锃亮。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庞红里透亮，小眼睛里满含着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吾不力•卡斯木在沈阳租摊位卖烤肉，生意做得不错。长期在东北生活，他说话带上了浓浓的当地口音，每句话中都有十分明显的儿化音：“那地儿人都爱撸串儿，我们都能挣到钱儿。”
　　 吾不力•卡斯木走出杨树林带的庇护，在绿洲之外的广阔天地里立足谋生，过上了更加富足的生活，也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他的言语神态间透露出自信的魅力，和他交谈让人如沐春风。村里的年轻人玉苏甫•玉买尔受他的吸引，决定跟他一起去沈阳做生意。
　　 在村里，玉苏甫•玉买尔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对新鲜的事物怀着浓厚的兴趣，最喜欢听我们讲各地旅游见闻。我们有一项工作是整理部分村民的个人信息、社会关系等资料，他为我们介绍情况，我们再录入电脑。有一天，玉苏甫•玉买尔突然问我们：“能不能让我用一下电脑？”
　　 我们教给他怎样使用电脑，看着他伸出两个食指，认真地寻找敲击键盘上的字母，填好一张电子表格，粘上村民的照片，露出开心的笑容。相对于传统耕种能够获得的产出，绿洲上人口实在太拥挤。我们用心呵护玉苏甫•玉买尔们对新事物的兴趣，期待这种兴趣能够引他们走上进厂务工、农村电商等新路子。玉苏甫•玉买尔离开村子的时候专门来和我们告别，他告诉我们，自己曾经在内地卖过烤肉，这是他认定的能挣钱的打工方式。
　　 玉苏甫•玉买尔和吾不力•卡斯木到沈阳后，租了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两家人合住在一起。每天清晨，他们早早起床准备羊肉；下午2点开张烤肉，一直到干到晚上12点收工。虽然工作辛苦，但一个月下来，每个人都能挣到四千元钱左右。我想象着，他们在陌生城市的街边支起烤肉炉子，玉苏甫•玉买尔站在袅袅的烟雾中，一边摆弄着炉子上的烤肉串，一边用他还不熟练的普通话叫卖：“烤串，烤串，两元一串。”那一刻，他是否因为心里装着盼他归来妻子和幼子，从而泛起浓浓的爱意？
　　 11月份，村里下了一场大雪，老人们说，三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玉苏甫•玉买尔用微信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在公园游玩时拍的。他站在落上了雪的圆顶凉亭前，歪着脑袋，一只手举起来打响指，眼神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俏皮。沈阳也下了雪，气温降到零下10度。玉苏甫•玉买尔离开家已经有半年了，两地降下的这场雪激起他的思乡之情。他央及我跑一趟他家，借用我的微信，让他和自己的父亲视频通一次话。
　　 我们去了两趟他的家。第一次去的时候，门上挂着锁。第二天中午，我们又去了一次。玉苏甫•玉买尔的父亲正躺在屋子廊檐下的土炕上，眯着眼享受温暖的阳光。看到我们，他赶紧让我们进了屋。得知我们的来意，这个中年人显得很高兴，玉苏甫•玉买尔的母亲和妹妹更是兴奋地盘旋在我们身边，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远方的亲人。
　　 微信里的视频通话请求了多次，玉苏甫•玉买尔都没有接通。他的手机没有装电话卡，只能在有无线网络的地方使用微信，大概在我请求视频的时候他正好位于无法接入网络的地方，相距万里的亲人失去了看到对方的机会。为了抵消一些他们的失望，我翻出玉苏甫•玉买尔发来的照片给他们看，还录下他们生活的小视频发给玉苏甫•玉买尔，缓解他的思念之苦。一家人又兴奋起来，热情地给我们倒上热茶，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们吃馕。
　　 喝茶吃馕间，中年人给我们讲述自己的经历。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做贩卖羊皮的生意，制作乡间流行的羊皮帽。那时候，他是村里的有钱人之一，兜里装的钱动辄就有五千、一万块。世纪之交，皮毛价格惨跌，绿洲以外流入的精致小帽也取代了男人们头上的羊皮帽。他囤积下来的羊皮，亏蚀掉大半家产。中年人心平气和地说着，脸庞隐藏在茶碗上腾起的热气后，如同他所说的一切就像翰漠中的普通沙粒。
　　 归期已近，我爬上村边高大的红柳包，俯瞰这个村庄。人们的心灵全铺展在广袤的田地上，挡风沙的杨树保护着绿洲，也保护着人的心灵。爱和怨、包容和自我、欣赏和嫉妒，都在沙地上恣意生长。穿透杨树林的阳光、河水，以及来自外面世界的一切，带着绿洲万物和情愫律动。
　　 别了，克孜勒坎特。别让挡风沙的杨树挡住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