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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遥望故乡明月(散文)


作者:王芳 童生,546.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493发表时间:2017-05-05 21:05:29

“咔嗒咔嗒”,北上的火车单调的声响在夜空里回荡,某一个时刻,我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望向窗外。窗外一片月光笼罩,平原的高空格外洁净,麦子地泛着一层朦胧的绿,一望无垠地铺展开去,它厚实如父亲的胸膛,又轻灵如母亲的发际,我当然知道,这就是中原大地,然而,我仍不可遏止地觉得,这只是南洞庭的某一片水域,我就是这水域里的一叶舟,月的脚步在麦叶尖上游走,波光粼粼,还时不时地冒着水泡,我们摇橹穿行其中,内心欢乐平静。
   是的,刚刚背上行囊,叛离我的故乡,我就开始发了疯一般地思念它——这月亮,照在它的桔林和芦苇荡里,照在那些扎根于水边的杨树枝上,它们是否知道,离乡的游子身上,每一处毛孔,都散发着它的清香?我轻轻唱起了那古老的歌谣:“想起我的爱人啊,我心忧伤……”
   那一轮高高悬挂的月亮,静静地与我对视,它分明在告诉我,当我怀揣着梦想离开,我必将装载着希望归来。只是,“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两百多年前,夏多布里昂的感慨,在这只属于故乡的月光下,真实地打湿了我的梦境。当我意识到只属于我的故乡已经沦陷,我知道,从我离开时开始,我就已经永远再回不去了。
   我开始想念村口池塘边那棵榆树。每年春暮夏初时节,它都结满榆钱,在风里招摇,等我们去剪。夏天晚上,全村人都会早早地吃了晚饭,拿了大蒲扇,搬了小凳子,聚在那里听盛爹讲评书,有时一个夏天就讲两部,《罗成卖绒线》和《呼延庆》,可是,大家并不觉得少,因为还会有人讲讲祖上的功德,或者有年轻人对歌,小孩子做游戏。那时月亮就像这个晚上一样,静静地泻在榆树叶上,铺展在池塘里,青蛙与夏虫各自鸣唱,蛇也来凑会儿热闹,模仿野鸡“咕咕”地朗诵。那时世界的喧嚣离我们很远,贫穷也并不构成羞耻。
   然而,有一天我走到村口,榆树的壮硕身影消匿无踪,池塘的碧波云影也化为了死水斑斓。我发疯似地寻找,试图了解它们改变的原因,才知道它已经被村里卖掉,充当绿化城市的风景。它流落异乡,不知所踪,它所换来的钱,变成了村委会亮漆的办公桌椅和一台气派的液晶电视。没有人会想念它,因为盛爹已经去逝,而所有曾在这树下听书的人,游戏的人,都为了建设气派的房子和拥有更多的钱,背井离乡,毫不留恋。
   我知道,这是世界前行的规则。那条曾经令人苦不堪言的泥泞小路不是变成了宽敞坦途了么?那些低矮的房屋不是都变成豪华的别墅么?那些到处飞舞的蚊蝇不是基本灭迹了么?那些以往只有达官贵人们才会坐上的小车,不也拖着一屁股的青烟开进了家门么?还有,夏天的炎热也不可怕了,冬天的寒冷也不可怕了,春天的耕种也不必了,秋天的收获也无需了,村子里的人实现了不下地劳动也可以致富的梦,为什么我还要这样地忧伤?
   我想起了村子尽头的那条河。在我童年时代,那河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河边是一大片庄稼地。那曾经是全村最肥沃的土地,无数农人梦想拥有它,给它翻土,播种,施肥,然后收获金灿灿的庄稼。那里的清晨总是在一片若有还无的雾里酣睡,而傍晚总有飞动的虫子与晚霞在天边共进退。我再一次满怀温情地走向它,它却以它的满目荒芜重重地将我击倒——望着齐腰深的狗尾草,我颓然坐在田埂上,我知道,这确乎是我回不去的故园。
   在这条通往小河边庄稼地的路上,我曾经无数遍地行走,我熟悉它的一草一木胜过于熟悉我自己的血脉。然而时光,在我离开之后,年复一年地改变着它们的面貌,使我与它们不再能够相互认出彼此。当我再一次从小路返回,我发现一幢华美的小型花园别墅立在原本赤贫的启宽叔家地坪上。难道这是启宽家的房子吗?怎么可能?
   传说启宽的父亲是文革时统领全市的革委会主任,不知道虐杀了多少“地主阶级坏份子”,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貌美如花的良家女子。直到运动结束,他因逼一个女子自杀而坐牢,他家的启宽便成了一贫如洗的光棍,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印象中的启宽叔长得高大且瘦,穿得破烂,左边的虎牙缺了,一直没长上,说话时有点漏风。他喜欢吹牛,也经常撒谎,每家每户地混饭吃,所以家乡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庆扯蛋”,我们小时候一群屁孩儿老喜欢跟在他后面叫,他一恼,就会扯跟棍子追打我们。如今想起,那时他也不过二十来岁而已,却因为他父亲的缘故,过得马虎无奈且颇凄凉,确乎是命运的捉弄吧!不过启宽叔与我们是本家,加上母亲素来善待村人,所以他倒可以没事找我父亲扯上一阵子,吃一顿饭。每次他一走,父亲都要告诫母亲别信他那些连篇的鬼话,我们听了,自然更少了对他的尊重。
   后来他终于娶上了老婆——是远村的一个女孩,叫可可。可可的眼睛特别黑特别亮,身材匀称,美得像一朵白玉兰,就那么静静地散发着香味。没有谁知道启宽叔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女子的,只知道她经常匆匆地步行穿过我们家的禾场到启宽叔家去。慢慢地竟然肚子也大了起来,就这样,最潦倒的青年启宽,找到了最如意的婚姻,这于平常人家,便是最好的谈资。
   不过,事情当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美好。不久之后,随着深夜里可可一声凄厉的尖叫,谜底逐渐揭开——原来可可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光,正是精神病的征兆——但这并不妨碍她与启宽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在后来的一些年里,启宽与可可吵骂打架的声音经常在村子的上空回荡,人们也见怪不怪了。他家的房子因在村庄尾子上,孤单立着,所以除非去河边要经过那里,没有谁走进房子去过。但我是例外,因为想看看她生的女儿——二女儿虽然只有五岁多,已经美得罕见,也因为是本家,他也让我进去了。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在普遍贫困的时代里的特别家庭——他们家是全村唯一没有牵上电线的,又是泥坯房,所以很黑,在眼睛适应黑暗后,便看到泥泞地面的厨房,没有灶,只是一堆灰,灰上架着一口锅;两间房,一间里的蚊帐已经渗着重重的黑,另一间则是一个土砖搭的坑,坑上胡乱地放着各种物什,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刑满释放,占了一个角,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吵闹,一个还在可可的怀里,另两个已经有些大了,眉目何止是清秀?——即使在那样贫苦的时代,这样的家庭状态仍然为我所无法接受,更何况从往常人们看启宽三女儿的暧昧的笑里,我隐约听到了公公对媳妇的所为,似乎这三女儿的眉眼更像公公,人们认定了她是她祖父的女儿。
   这样的家庭,当然在所有人看来,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因为孩子也没有条件去读书,也不够聪慧,便果然“如人所愿”地掇学了——人人都相信因果报应,只是孩子何辜?关于她们,我从离开家乡起,便再也没有听说过。难道这里有了新的住户?
   正想着,门开了。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缓缓地走出了,定睛一看,竟然依稀有启宽叔的样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启宽叔?”他眯着眼看了看我,笑了,缺的虎牙黑洞洞地漏着风,腊黄的脸上皱纹丛生,那一瞬间我无法不感叹,时光真是一把刻刀,催着青年往老年奔去。我说,我是芬啊!
   哦,芬,我们村子里大学问家啊!他把手往身上擦了擦,伸出来与我相握,指甲缝里,竟没有往日的泥垢,但被烟熏得干枯的手指已经明显老了。我们从此而打开了话匣子,于是知道了可可在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他这房子是三个女儿挣钱建起来了,为的是让村里人知道,他们家翻身了,也让父亲扬眉吐气安度余年。
   那么,没有读书的她们,以什么为生呢?启宽叔叹了口气,痴痴望着远方,说,以男人呗!他虽没能承继他父亲的嚣张,但知道什么是羞耻。然而,他又说道,我的女儿们漂亮,是那些地方的王牌,这总比别人家出去想赚男人钱却赚不到的人强多了。他又说起他的女儿们来,说她们每年要寄回多少钱等等,很骄傲。我忽然感到有些冷了,悲哀的冷,但我知道,我远远没有权利对别人的生活置喙。事实上,除了这样生活,她们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从启宽叔家里出来,我又敲开了许多的高门大户,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无不写着岁月老去的文字,而他们的遭际虽各有千秋却殊道同归。我开始渐渐明白,在这里,对于所有在外“打工”的人而言,没有知识不是耻辱,没有尊严不是耻辱,没有自由不是耻辱,唯一的耻辱是没有钱,唯一的目标是走向城里,所以才有许多的高楼大厦。对于人们而言是一种进步,对我的村庄而言,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贫瘠?
   小城挤满了村子里的人。与小城人们一起,因为失去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心无所依,精神漂泊,他们构成了小城百无聊赖的新生力量,守着牌桌与网吧,度过百无聊赖的每一天;他们把任何一个只属于乡村的节日丢了,也不再互相串门,或者想起那棵榆树下的故事,因为他们绝不愿再背负“乡村”的标签。
   啊!土地荒芜!可是无人愿去理睬土地的荒芜!它曾给人带来的踏实感不再成为村里人的生命的主体结构,所有的人都在流亡,他们不知道将会漂向何方,但他们依旧选择流亡,他们宁愿选择流亡,也不愿再回到曾经美丽宁静却无依无靠的土地上,只因故乡是他们厌弃的地方,他们急于离开,来不及回头,或者故乡写满了他们不堪的历史,他们不愿重新揭开疮疤。
   我的故乡,我梦里的天堂,就这样与远去的岁月一起,一去不返。它沦陷了。所谓“望见故乡,望不见童年”,其镜像大抵如此吧?
   梭罗曾说过,“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可是,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如今我远离故乡北上,莫不也是一种叛逃?不,为给村庄寻求“根”,我愿终久如云漂泊。我渴求用我寻根的脚步,在广漠的中原大地上找到答案,让我的故乡获得自由、安详与富足,悲悯我故乡之种种苦难,展示我故乡之优美深沉,还原我故乡之纯朴精神,复活我故乡之人情典故。
   想到这里,我的泪,和着我的热血一起奔涌如潮。月光如水,遥望故乡明月,麦子地上,此月不比它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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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乡的月光、麦地、榆树、讲评书、青蛙、夏虫……这些都是作者记忆中的温暖角落。故乡的小路变宽了、人们住上别墅开着轿车,并且不必春耕秋收等等,但作者看着这样的场景却为何如此忧伤?“没有知识不是耻辱,没有尊严不是耻辱,没有自由不是耻辱,唯一的耻辱是没有钱……”对于一些穷山恶水地区来说,这种思想观念早已不是什么让人费解的事情。一个人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形同死去,作者的忧伤,正是因为自己清楚地看到了故乡的人们正在这样地活着。故乡,是作者梦中的天堂,这个天堂却一天天在沦陷。但作者并未因此而抛弃故乡以及故乡的月光、麦地。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作者对故乡深厚的感情,早已根深蒂固。同时,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知晓,一个人活着与否,并不是只是生命的表象,更表现在活着的内容。这是作者的痛处,也是不得不正视的一件残酷的事实。佳作!推荐阅读!【编辑: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507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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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        2017-05-05 21:06:28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祝您写作愉快!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7-05-09 07:27: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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