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慵懒地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两手插在裤兜里，将两条腿大大的张开，并向前伸展着，尽可能的占据更大的空间。我的正前方是一张巨大的穿衣镜，衣镜四周镶嵌着金色的繁琐的花纹，显得浮夸而庸俗。镜中的我，白西装白西裤白领结，那白色像刚刚粉刷的墙壁，还带着一丝潮湿时的灰青。远看时，那灰青就变成了白色散发出的青光，使白色显得更加煞白，以致白得刺眼。我的鼻子正忍受着不同格调的馥郁的芬芳，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喷洒着浓烈而奇特的香水，她们都试图用一种与众不同的香味来表现自己独特的一面。她们团团围在我的身边，各种香水相互融合，又相互抵触，聚集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直冲我的大脑，同时随着呼吸钻进我的心肺，再随着血液的流动，溶解在我的五脏六腑，继而让我如中毒一般只想呕吐。她们几乎是贴在我的身上，她们的双手在我身上正进行着一场浩大的变妆游戏。这游戏让她们陶醉，她们不时地为自己在我身上实验成功的小小杰作而激动得手舞足蹈。
　　 对于这一切，我无力反抗，我像一个玩偶任由她们摆弄。她们的手指上戴着多个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戒指，有些硕大尖锐的棱角在我眼里犹如武侠小说里的暗器，我小心地躲避着女人们欢快的手舞，生怕她们一个漂亮地甩手，将暗器扎进了我的眼睛。那些或白或黑、或瘦或胖、或粗或细的染着艳丽色彩，缀着花朵、贝壳、亮珠、彩色玻璃的指甲的双手将我的头发、衣服甚至脸拉来扯去。我想发火，想把她们轰走。可我什么都没做，依旧像个假人一样，由着她们在我身上即兴发挥，进行着所谓的时尚创作。对于我来说，被她们当作顺从的模特总好过听见她们又哭又闹。因为这些女人，我一个都得罪不起。一个外婆、一个老妈、两个小姨、四个姐姐。除了老爸和我是男的外，我的家庭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人们常说一个女人如五百只鸭子，算一算，我家有多少只鸭子，想在一大群鸭子里找到安宁如登天一般艰难。
　　 今天是我与未婚妻拍婚纱的日子，家里的女人们一个个兴奋到极点。天刚蒙蒙亮就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真不知道这么早起来干什么。把我叫醒后，她们开始忙着装扮自己，只听见衣柜反复开关推拉的声音，瓶瓶罐罐开合旋扭的声音，来回跑跳你推我搡的声音。满屋子都是她们的叫嚷声、欢笑声。我想接着睡，可是只要我一躺下，就会被某个姐姐尖叫般的声音惊醒。我想锁上房间的门，但是她们总能变出钥匙，并且不打招呼地冲进来，管我是在换衣服还是在擦屁股。每当那时，我只想大喊：“天呀！给我一点隐私和私人空间好吗？”可是她们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子说胡话。之后她们依旧像进出无人之地一般肆无忌惮地在我房间踏进踏出。
　　 我的未婚妻的家庭就简单多了，除父母外，只有一个弟弟。当时别人将她介绍给我时，我问的第一句就是她家有几口人。很庆幸的是，我未来的家庭会比较清静。可是今天，我的未婚妻还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在这间化妆室里被家里的一群女人围着，而另一间化妆室里，未婚妻却带来了近二十位女伴，她们像开聚会似的，高声喧哗、欢呼雀跃。我们只是来拍一组照片，又不是来拍戏，来这么多人干啥？只觉得房屋因这一群美丽的女人的到来，惊恐得地基摇晃、墙体崩裂，眼看屋顶将被掀开，继而轰然倒塌。
　　 我有一种突发灾害的渴望，来一场不可预知的强力台风，台风裹挟着暴雨将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全部卷走。我看着她们因节食而纤弱的身躯随风飘起，精心制作的发型被强风搓揉成残荷败柳，细致描绘的妆容被暴雨冲刷成污泥浊水。她们光着脚丫，面色惨白的在空中惊恐地手舞足蹈，发出恐惧的尖叫。
　　 一只手伸向我的裤裆，我迅速双腿合紧，并用手挡住那只魔爪，叫道：“干什么？”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接着在我脑门上叩了一下，“你裤子的拉链没拉，我正准备帮你拉上呢？”大姐一脸严肃。
　　 我一边撅着嘴一边拉起拉链。“我自己会拉，你当我小孩呀？”
　　 “那你怎么没拉？我不帮你，一会儿你就像穿着开裆裤似的去拍照呀？”
　　 “谁穿开裆裤了！”我越来越受不了大姐说话的口气，比老妈还老妈。
　　 我的大姐三十六岁，货真价实的剩女。论年龄也不是很大，也还在女人极具魅力的巅峰时期。可她偏偏将自己搞得像个铁面女皇，穿得如修女般的素净，那永远的黑白灰，并无简洁之美，而是散发着无限的冷漠。她说话的姿态如同一个男人，还是个死板机械的男人。没有男人愿意娶她，我一点都不奇怪。在家里，外婆已经退在幕后垂帘听政，老妈也如“红楼”里的王夫人只拿主意而不再事必躬亲，而我的大姐却自告奋勇地将所有的事务一力揽下。一个精力充沛、自负高傲、淡漠情爱的老姑娘真是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如果我还可以向外婆撒个娇，向老妈卖个乖的话，对于这个大姐，我只想与她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她像一个伪装成女人的男人，让我不寒而栗。她并不是从小如此，小时候她虽比其它人早熟，但并不失少女的纯真。至于她何时变成这个样子，我已记不清了。总之，当她像一个妈妈对待一个幼儿一样待我时，我总是毛骨悚然。
　　 “他还害羞哦！”我的三姐和四姐同时叫嚷起来。
　　 二姐一边在我头发上喷着发胶，一边说：“可不是，记得他小时候，老妈肩周炎发作时，都是我和大姐帮他洗澡，他身上的什么，我们没有见过。”
　　 我的头发在她手里已经不知道抹上了几两发油，喷了几罐发胶。此时，只觉得头顶越来越重，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秤砣正扣在上面。我的二姐是我家目前为止，继续发扬着生育双胞胎传统的女性，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这要从我外婆说起，她老人家就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的老妈虽然不是双胞胎，但两个小姨是的。再后来就是我的三姐和四姐。其实她们究竟谁应该当老三，老妈也搞不清楚，只说生她们时，医生手一滑没抱住，将两人瞬间在手术台上搞混了。反正也就相差分分钟的事，也就不计较了。但四姐总是不乐意，说自己明明是老三，当老四最惨，什么好事都最后一个才轮到她。虽然我是老五，但是我家优待的顺序是这样的，第一是外婆，第二是我，第三是老妈，第四是老爸，以后才是她们姐妹依次顺延。
　　 三姐四姐也一起喊起来：“我们也看过！”
　　 我越来越受不了这帮姐姐们，看过我的身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至于要昭告天下吗？我向她们狠狠地白了一眼，谁知换来一阵粉拳乱打。我叽叽哇哇乱叫起来，目的是为了引起外婆和老妈的注意，毕竟我不能对女人还手。远远地看见外婆向老妈使了一个眼色，老妈急忙起身，拿着一杯水递给我，示意姐姐们停手散开。姐姐们如临太后驾到，一个个立即垂下侧立。
　　 老妈说：“好啦，你们几个到底把你们的弟弟打扮好了没有？该拍照了。”
　　 二姐又在我的头上胡乱地喷了两下发胶，说：“好啦，好啦，我可是专业造型师。”
　　 我向她撸了撸嘴，真希望这影楼不是二姐和她丈夫开的，那样我或许还有决定权。现在我完全被她们所操控，穿什么、拍什么，没有人听我的，我只是她们手中的木偶，她们要我怎样，就只能怎样。
　　 我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但是和一群女人，尤其与你有着一定亲缘或亲密关系的女人，讲什么道理、提什么意见，那几乎是徒劳的。她们不是听不见，就是听不进去，就算能听进去，也不会采纳。如果一不小心，还会让她们产生错误的理解和联想，随即而来的是忧郁和悲伤，或者争吵和纠缠。在树立主见和求得安宁之间我必须妥协，谁让我爱这一群女人呢？
　　 我的老爸是我人生的向导、心灵的导师，如何在这样一群女人之间悠然的生活，他深有心得。他告诉我一个秘诀，这秘诀只有三个字，就是“不开口”。咋一听，定会以为他是个软弱，愚钝的人。随着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我终于明白这三个字真谛。
　　 拍照工程终于在二十几位大小编剧和导演的共同指挥下圆满完成，我作为这幕滑稽戏的唯一配角（主角是我的未婚妻）终于可以卸下浓妆，重新做回自己。我在卫生间里整整用光了一瓶洗发水，才将二姐的杰作彻底摧毁。洗净头发，抹净眉眼，只觉得如释重负，顿时身轻如燕、神精气爽。换上自己的衣服、我抖了抖肩膀，一切都在自由宽松的状态下，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今天将在老爸的“不开口”原则下，无风无浪地平安度过。
　　 结束后，女人们提议一起去餐厅吃饭，说是要庆祝拍照成功。女人们的理由总是那么有“新意”，难道拍照不成功，今晚我们都不吃饭吗？当然，这番话，我只能在心里想想，断不能说出口。不然，二十几张嘴不用吃饭，直接就把我给“活吞”了。
　　 餐厅门口，我为老少美女们拉门护驾，看着她们一个又一个或矜持或张扬、或优雅或性感的从我眼前飘过，直到走在最后面的老爸大人也进去了，我才关上了餐厅的门。就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刹，隔着玻璃，看见一位清秀的女孩正向这里走来，她绿色的裙子被风吹起，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她用手轻轻拨去额角的头发，那头发如黑丝绸一般顺滑柔亮。她的五官清秀明亮，没有化妆，干净得犹如出水芙蓉。她距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我已经推开了门，静静地等在那里。她从我身前走过，一股清风夹着若隐若现的幽香飘过我的鼻尖。她的裙角摆动时像蝴蝶的翅膀轻盈地从我的肌肤上滑过。我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而内心已伸出双手去捕捉那美丽蝴蝶的翅膀。就在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我，带着惊讶和紧张。我愉悦的心情被她眼眸里的疑惑和不安给卷走，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依旧绅士一般为她拉着门，也不曾做出令人厌恶的猥琐表情。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并非长得丑陋不堪，二十五岁的我，风华正茂、英俊潇洒。从没有人用这般让人费解的眼神凝视着我。我不安地低下头，眼睛的余光依旧在捕捉她的身影，直到她从我狭小的视野里消失，我才慌忙地抬头张望，寻找她的身影。可是她已不知去向，不见了踪影。
　　 我向我亲爱的女人们走去，坐在她们中间。此时，围坐在餐桌边的女人们异常安静，她们同时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而我依旧停留在纷乱的思绪中，思考着那女子眼神里的寓意，对她们的反应毫无察觉。老爸在桌下踢了我一脚，疼痛让我惊醒。我看向这齐刷刷瞪着我的二十多双眼睛，她们眼睑上的色彩绚丽而妩媚，而眼神却犀利且愤怒。我刚想为我刚才的行为辩解，只见老爸向我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示意我什么都不要说。于是我假装不明就理，拿起菜单点起菜来。突然我的未婚妻戚戚索索地哭了起来，接着女人们一下爆开了锅，冲着我叽哩呱啦、连说带嚷，我立刻被她们的声浪给淹没，她们的声音像冲下山坡的洪水凶猛而狂暴。我感到那声音的洪流正猛烈地撞击着我，我不得不沉入水底，带着仅有的一点氧气做残喘的呼吸。
　　 随着食物的上桌，声浪变得断断续续，高高低低。我庆幸我还活着，我与老爸四目相对，心有灵犀地相向一笑。但这细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大姐犀利的目光。大姐用她正吃着牛排的叉子指着我说：“小弟，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的未婚妻艳红道歉。”
　　 我在心里骂道：“凭什么？我干什么了？”
　　 她继续说：“你已定婚了，就不应该再看花观柳。”
　　 “什么逻辑？难道我定婚了，从此我就是一个瞎子了。”我轻声嘀咕。
　　 三姐和四姐突然大叫道：“大姐，小弟在骂你呢？”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向大姐连连摇头。
　　 大姐哼了一声，说：“量他也不敢！”
　　 她话音刚落，全桌的女人们一起大笑起来，那笑声就像是敲起铜锣、鸣起雷鼓，直将我的气焰镇压得如游丝一般微弱。我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连咀嚼的声音也严密地控制在我的口腔范围之内。我有一种想尽快逃离的愿望，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如果去一个与她们没有瓜葛的地方，我会快乐幸福吗？
　　 吃完饭，该结账时，所有的女人都忙着补妆，好像一顿饭不仅仅吃下了食物，还将门面上的油漆也一同吃了进去。我没有带钱，只见一只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那是老爸的手，手指间还夹着一张信用卡。我心领神会，接过卡片，站起身，走向收银台。
　　 刷了卡，我接过签字单据，准备写下名字。一个轻柔的声音低声问道：“我可否在你有空时，与你谈谈？”
　　 我惊讶地抬起头，那收银员恰是之前的绿裙子。我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签名被我写得歪七扭八。她已换上工作服，长发已挽成一个发髻别于脑后。难怪我怎么也找不着她，我在心里暗暗偷笑。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留下电话。她将手机给我，于是我在上面存储了自己的号码。就在我还想与她再多说几句时，一只胖手将我的耳朵拎起，我侧脸一看，是二姐。她的身后还站着大姐、三姐、四姐和我的未婚妻，她们全都抱臂于胸前，怒目圆睁。我顿时火冒三丈，平时在家时你们这样对我，也就算了。此刻，公共场合、美人当前也这样。这是要让我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吗？我气愤地用力推开二姐，扭头快步向外走去。她们五人紧跟其后，踩着紧促破碎的脚步追赶着我，嘴里还不住地喊着让我停下。她们越叫我走得越快，我像一头犯倔的犀牛，一个劲地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