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窗外的法国梧桐还是略显忧郁。
　　 总有一些陈年是无法忘记的啊！何翩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杯中的红酒，从密集硕大的梧桐枝干里望到了颜色淡薄的月亮。
　　 和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年也曾看过好多次这样的月朗星稀的夜，只是他的冷情，衬得不怎么讨喜的月亮却显得可爱了许多。
　　 枉顾眼前的马龙和车水，酒绿和灯红，记忆追溯到十三岁时盛夏的尾巴，柠檬酸，合欢树，还有不可言说的懵懂青春的初始。
　　 一
　　 何翩那时候还是跟现在一样弱不禁风，瘦高单薄的身板，每天循规蹈矩，与每个人都交好，还有一颗敏感妥协的心。
　　 段千树是混世魔王中的隐士，日出而息，日落而作。
　　 就是这样看起来没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
　　 那是一个湿冷的清晨，昨晚下了一晚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刚蒙蒙亮，灰暗的大片大片的云聚拢在天空上，寝室门前的水泥路，残留着路两边松树底下的泥垢。大概是眼前的一切都被洗过一遍的原因，让人觉得清新又温暖。
　　 何翩将昨晚已整理好要在清晨背诵的书本提前塞进书包里，本来不想拖出来书包的，无奈左挑右选却都去不掉，心里一旦放弃掉哪本，就会有种背叛感觉的拧巴，何翩知道贫穷有多么可怕。和赚大笔的钱却毫不费劲的人同处于一个世界，何翩觉得呼吸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就只有通过饱受世人争议的高考，来摆脱自己穷孩子的命运。
　　 何翩后来才意识到错了，从头到尾，自己输了，也彻彻底底地错了。
　　 学校前院有几棵散发着清新香气，有硕大叶子的低树，树后就是学校用黄色和蓝色的漆涂满的、整面的墙面，上面有各种运动的标志。
　　 何翩通常是躲在树后背诵。看着细微的晨雾渐渐随着阳光的照射而慢慢消散，北方盛夏的清晨毕竟还是有点冷的，有时候到了八点，太阳已经直射全部人的生活时，何翩还会发现低树阴面的叶子还是潮湿一片。一切都是这么匆匆，即使周而复始，昼夜交替，万物变幻莫测。
　　 何翩从来没想到的是，在他看来这么一个绝密的地点，这么“隐蔽”的一个时间点，怎么还会遇到一个放荡不羁的段千树呢？
　　 其实那天段千树比平时迟了一点翻墙回学校。在网吧睡到了五点钟。
　　 他的那一蹦，不仅惊着了何翩，也惊着了趴在树上还一脸懵懂的小鸟。鸟雀儿迟钝地扑打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既惊恐，又忍不住在新的枝干上闲庭信步起来。
　　 相比于鸟雀儿，何翩是一脸的失措。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头顶染着黄色头发，刘海遮住眉毛，有着憔悴面容但眼神清亮的瘦个子男生，看着好像有点面熟，但是却没有接触过。
　　 何翩以为段千树看到他会觉得心虚的，尽管，他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可看着眼前的男生淡定自若地瞟了他一眼之后，镇定地走开，何翩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那一瞬间的对视，何翩看到了段千树不符全身气质的清澈眼神，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来，有种莫名的想要回忆青涩童年的情愫，由一瞬间的凝眸而滋生在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生命中会出现的匆匆过客实在太多，何翩根本无暇管这些。他需要做的就是努力学习，不给姑姑家里惹麻烦，如同卧薪尝胆一般的心态，等自己考上大学，凭自己的知识足够养活自己了，然后平静地过着自己理想中，别人有些小羡慕的朝九晚五的生活。
　　 啪嗒，啪嗒，环保作业滞留在叶子上的雨珠到现在才肯调皮地落下，打湿了何翩刚晾干的衬衫。何翩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心却是亮的。
　　
　　 二
　　 命运安排一般似的，第二天段千树依旧睡过了头，不费力地翻过墙之后，依旧看到那个穿着衬衣小声诵书的少年，两人继续相视无言。不同的是，段千树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种清澈，不同于自己生来就含情的桃花眼。何翩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清亮，像是刚出生时小猫湿漉漉的眼，让人顿生爱怜之意。
　　 段千树不经意地就走到了何翩的身旁。何翩看了一下段千树的黄色毛发，心里不禁打了一下怵。
　　 “可以，让我看一本吗？”，好听且礼貌的男声萦绕在何翩的耳边。
　　 “啊？”何翩才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段千树那双好看的眉眼。
　　 不知道是思想太过于禁锢，还是何翩自己经历得太少，何翩实在不会把段千树的那一头黄毛和他那一脸的谦逊和真诚联系到一块，不是这种打扮怪异，而且还天天在课上睡大觉的行为，不是应该属于那些不学无术、打架抽烟、谈恋爱都样样精通的人吗？而且何翩还没算上他晚上翻墙彻夜泡网吧，这个足以被严重处分的恶劣行径。
　　 何翩将疑问藏在心里，假装抬手看了看时间。
　　 显然，段千树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他与何翩并排坐着，把书捧在腿上，默不作声地翻着被何翩写满整页的语文书，黑色的线条，红色的重点，蓝色的解析，字体圆润多于刚劲，有点像是女生娟秀的字体。
　　 翻着翻着，无聊了，段千树将书一合，想了想，又把书皮给翻开，下一秒就惊讶地问：“你也是二班的？”
　　 何翩点点头。不同于段千树的惊讶，“你白天都在睡觉，有可能没注意到吧！”
　　 段千树继而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何翩笑笑，“每次没写作业的名单里面都会有你的名字。”
　　 顿了顿，何翩又笑着说：“但是，你月考却考了年级第六。”
　　 万万没想到的是，身边的男生一点都没有想象中被揭穿似的恼羞成怒，而是一脸平静之后的小欣喜，“哎嗨嗨，有天赋，没办法。”
　　 继而就是何翩一脸的不可思议，他认为这个有着被米黄色刘海遮着桃花眼的男生，他身上好像有种莫名奇妙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有意无意地，何翩开始在闲暇之余瞟一眼那个有着与他毫不相同的磁场的有着米黄色寸头的男生，大部分的时候他都会趴在桌上睡觉，微张着嘴，好看的桃花眼也张着一条缝。
　　 不过偶尔也有意外的，一次校长带着教导主任来二班听课。班主任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开始忙活，课堂流程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老班看中了何翩的书生乖巧模样，虽然课堂上分成了小组之间共同学习的模式，但何翩还是被委以重任，他和班里面的几个资优生负责本组内的主讲和答疑。老师为了不出差错，甚至还亲自上网为他们查了讲题前的开场词以及每个模块涉及到的问题。
　　 何翩没有任何异议地答应了老师的要求，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校长也是个人啊，难道就因为他的职位比班主任要高，所以班主任就怕他怕成那样子？
　　 安排何翩所做的准备以后，与此同时，班主任又转向了段千树。
　　 “喂，醒醒。”班主任没好气地卷起书用力敲了敲段千树的背脊，何翩看向趴在桌上的男生。那男生有些被突如其来的暴击弄得有点懵神，紧接着就做出后背被砸后吃痛的表情。
　　 “干嘛啊？”来自有起床气的段千树轻轻的怨念，何翩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然后暴怒，最后摔门而去。没想到却是这样让人费解的出气筒形象。
　　 “你，星期五必须给我回家，给你休假。”班主任两手叉腰，不是商量，是命令。
　　 “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上课？”
　　 “凭什么？哼，”老班挑起眉毛，“让你在那天课堂上睡得不省人事，让校长看到，然后让我丢人吗？”班主任不掩讽刺地瞪着段千树，字字珠玑。
　　 段千树平静地听完班主任的大吼，半晌过后，他依旧盯着她，神色清明。何翩在那时候觉得段千树好可怜。
　　 “《送东阳马生序》，明代，宋濂。”见众人诧异，段千树继续说着，“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
　　 就这样洋洋洒洒的六百字的古言，段千树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出来，班主任愣了好久，全班也缄默了很久。这篇古言，就是校长听课时班主任安排要展示的课文。何翩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人的优异都是有原因的。
　　 班主任被噎得说不出话，只甩了一句“周五上课不要睡觉”，然后迅速离开了教室。班里面发出了一片唏嘘，有些女生开始不断地往段千树那里瞟。
　　 然而段千树面不改色，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把卷起来的书收起来放好，然后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何翩突然就对段千树充满了崇敬。
　　
　　 三
　　 被老师精心安排的语文课如期举行。
　　 何翩在翻找资料的同时，下意识地朝段千树的方向望了一眼，此刻的他才刚刚被同桌叫醒，模模糊糊地半睁着眼睛。何翩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老班在下课时就已经把标题和课业要求写在了黑板上，工工整整的字迹在段千树看来有些刺眼。校长连同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领导乌压压地进来之后，老班先是点头哈腰地到后面寒暄一番，在经过段千树时特意敲了一下段千树的桌子，然后狠狠地瞪他一眼。
　　 课堂按照之前排练过的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个小组在进行完精彩的讲解以后，会有一大波同学提出各种事先准备好的刁钻的问题，然后再被本组同学行云流水般地回答出来。气氛十分活跃，老班脸上终于有了笑颜。
　　 谁知半路杀出个段千树，谁又能预料到的事呢。
　　 那时正好是到何翩他们组讲解“当余之从师也”这一段，段千树突然举起手，气得老班的眼睛快绿了，分明就是捣乱的嘛，老班是绝对不会安排段千树来问问题的。可是领导分明在看着，校长还目光灼灼地盯着段千树看，没想到全校第六的学生竟然是如此不羁的造型。
　　 老班实在没办法，“好，段千树来提问。”
　　 偏偏段千树这个怪咖，不问释义竟然问句型，没有按照既定的流程走，何翩整个组的人都有点懵。不过何翩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盯着段千树含情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以是因为的意思，所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这句话，是因果从句。”
　　 段千树也是直盯着何翩，“受教了。”
　　 真是虚惊一场。
　　 很快四十五分钟过得有惊无险，结束后，老班笑眯眯地看着领导们一个个走完后，安慰似地拍了拍何翩的头。
　　 不知道上一节课还精神抖擞的段千树，什么时候又趴在了桌子上，睡得酣畅淋漓，醉倒众生。
　　 已经到了初秋时节了，姑姑在中午的时候来看过何翩，只是那时候他还在餐厅吃饭，姑姑就把给他买好的衣服放到了寝室，把带来的黄橙橙的香蕉一个一个分给何翩的室友，等了一会儿何翩后，就准备走了。
　　 何翩的室友一一跟何翩姑姑道别，他们都很羡慕何翩，虽然父母双亡，但老天爷给了他一个这么温柔慈祥的姑姑，待他不似亲生胜似亲生，三天两头地就来看他，给他带各种学习资料和水果，还时常询问他钱够不够花，饭好不好吃的问题，真是让人嫉妒。
　　 不过何翩也是争气，始终把名次保持在全校前三，全县前十。当同学看到他最后一道大题得满分的时候羡慕得红了眼，只有何翩自己心里清楚，他是用无数个披星戴月换来的。
　　 或许，真正理解懂得何翩的人，是段千树。
　　 不知不觉初秋到了，何翩没有换地方，依然躲在低树后面分析政治题目，五点钟的清晨，让少年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何翩抱住身子，打了个哈欠，没有回寝室温暖被窝的想法。
　　 “砰！”何翩连头都不抬，是段千树。也真是奇怪，明明接触不多，可为什么看到段千树后就觉得是相处了几年的老朋友，感觉很熟呢？
　　 这次段千树依然微笑着朝他走来，何翩用余光看着，心里莫名多了一份恐慌。
　　 “嘿，在干什么呢？”
　　 “看，看政治题目。”何翩回答过后就没再看段千树，他的眼角都含着笑。
　　 “上次，谢谢你啊。”
　　 “啊？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替我解围，我还真可能被老班给当众拉走。”
　　 “嗯，”何翩想了想，“所以你是每天晚上都去网吧开夜车咯。”
　　 “我没你那么勤奋，”段千树拍了拍何翩的肩膀，“不过想到既然稍微学点就可以取得很好的成绩，我为什么不能做到与你比肩呢？”
　　 何翩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高兴，他是个被所有老师认为是聪明绝顶的学生，好像难题他会得满分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满分背后是一摞摞资料的堆砌，是用他的汗水和辛勤换来的，而这些事，段千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虽然被好多人质疑，但何翩从段千树那里感受到的只有压力，他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把何翩碾压。
　　 高兴地是，段千树说：“我为什么不能做到与你比肩呢？”与你比肩……何翩因为这个心神不宁了好久。
　　 期中考试，何翩全校第四，段千树依旧是全校第六。
　　 老班依旧是很荣幸，何翩接近满分的语文成绩几乎让全班的语文平均分提高了一分。她没有注意到少年眼眸里少许的黯淡，还有来自远处段千树的关切眼神。
　　 依旧是清晨，何翩裹紧套衫，蜷缩着瑟瑟发抖却又十分倔强的身影。
　　 天还没有亮，何翩打开发着暗黄色光亮的台灯。不知情的任何人只要看到这个，都会以为是鬼火的吧。
　　 段千树翻过来后，友好地说了句“嗨”，何翩还在第四的阴影里愣怔着，没有听到段千树的呼喊。
　　 “嘿，”段千树拍拍何翩的头，“你是因为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