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怎么还不来……”李梅朝着八路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焦急地张望。她高挑的个头在等车的人群里很显眼，玫红色的套装衬托得她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
　　 早高峰的时段，公交车发车频次应该高啊，今天是怎么了！漫长的等待实在熬煎人。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疾步快走，人行道上的早点摊迎来送往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喧嚣吵嚷声沸沸扬扬，早晨的忙碌紧张像车间轰隆隆作响的筛选机。
　　 李梅抬腕看表，时针、分针丝毫不含糊地指向八点的刻线，不能再等了！迟到会害得上勤同事交不了班，耽误班后洗浴更衣。组长在班组的话，会借机训人，公司规章制度上纲上线一通声色俱厉。
　　 扬手招徕一辆黄绿相间的夏利出租车，躬身坐进副驾驶位。
　　 司机笑嘻嘻地看着李梅，等着她手忙脚乱放好手里拿着的三个手提袋，摆好舒适的姿势拿起一次性塑料袋装着的早餐，才缓慢起步平稳行驶。
　　 李梅啃了两口刚刚在路边摊买的煎饼果子，才注意到司机的体贴。
　　 貌相四十岁上下，平头方脸，小麦肤色，侧面脸部轮廓清晰坚实，眼角放射性细纹盛满和善友好。
　　 感觉到李梅善意的目光，他微微笑道，赶着上班？
　　 李梅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嗯哪！
　　 司机不再言语，神情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谨慎驾驶。
　　 车厢里静悄悄，李梅费力的咀嚼声突兀清晰。早上急着赶去保险公司点名，水杯忘带了。害怕坐公交车人多挤闹，没敢买杯装的豆浆，无奈早饭只得干吃硬咽。她讪笑道，看我这赶得！
　　 “孩子多大了？”司机宽容地笑笑，随意问道。
　　 “上大学了！”李梅一扫懊丧，提高嗓门答道。
　　 “好福气啊！这么年轻孩子上大学了！”司机惊叹道。
　　 李梅脸上的骄傲瞬间绽放，是的，好福气！儿子去年上的清华大学，他给李梅一家挣足了脸面，尤其在西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四线城市。同事、朋友、街坊、老乡，熟识的不熟识的，见面就恭喜李梅。儿子这么有出息，日后有享不完的福呢！李梅承受着无数的羡慕嫉妒，她优越高贵地面对仰慕崇拜她的人们，开心的笑容在脸上经久不落。她教育孩子的成功方法人人奉为珍贵经验，媒体宣传更是铺天盖地，细致鲜活。她暗暗舒口气，苦尽甘来啊！退休后不用像别的姐妹为给孩子买房买车去辛苦打工，跳跳广场舞，买买菜，逛逛公园，和老公享受享受二人世界的潇洒。
　　 司机注意到李梅脸上喜悦的表情，审视一眼，迟疑道：“看着你面熟，去年电视台采访过你……清华妈妈噢！”
　　 “哪里呀，那年我们市出了好几个名牌大学的呢！”李梅抿嘴一笑，脸上绽放甜蜜的幸福。
　　 “我记得你是最年轻漂亮的妈妈呢！”司机真诚地说。
　　 “没有没有，别人家的妈妈都能干着呢！”李梅说的是真心话。
　　 儿子顺利考入名牌大学，李梅的骄傲写在脸上，看着脚底下爬行的蚂蚁都可爱无比。但她不轻视天下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每次开家长会，孩子学习不好的家长，面对年龄比他们小很多的老师赔着笑脸低头哈腰。他们对孩子的期望满含在对老师唯唯诺诺的鞠躬里，爱孩子而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所有父母痛心疾首的事。
　　 “我家孩子学习中等，考了个大专早上班了！没啥出息，休息时在家学做饭，变着花样，说是给我和她妈改善生活。”司机自我解嘲道，脸上的满足却显而易见。
　　 李梅矜持地笑出声，没有接话。
　　 她心底有些羡慕，想说句夸赞的话，又怕司机误会。儿子上清华大学后，和别人谈到孩子时，她的真心恭维很多时候被认为是惺惺作态，自己家孩子的优秀不用拿别人家孩子的平庸衬托。
　　 “做父母的都难，”李梅岔开话题，“一直到光明化工厂门口！”她告诉司机目的地。
　　 几分钟后，李梅下车。正好碰上同事于玲。
　　 “今非昔比了呀，清华妈妈！都打车上班了！”于铃笑呵呵挽住李梅的胳膊。
　　 “去你的！我去保险公司点完卯，等半天没等着公交车，只好打车。”李梅举捶轻轻砸在于铃后背。
　　 “干嘛这么拼啊！儿子都上清华了，等着享福吧！”于玲不解地上下打量李梅一本正经的着装。
　　 “嗨，快退休了嘛！也不能闲闲在家啊！不找点事干容易衰老！”李梅讪笑道。
　　 “那倒是，咱们化工企业女员工退休年龄四十五，比一般单位早十年。可是跑保险净看人家脸色，受气挨累的。”于玲好奇地问，
　　 “嗯，还行。我朋友多么，干起来没有想像的困难。”李梅底气十足地回答。
　　 “听说没，林红儿子要出国，她卖了房子给凑学费！”于铃神秘兮兮地回头瞅瞅说。
　　 那个清高傲气的文书，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走路微微仰着头，脸上总敷着一层白粉，孩子蹒跚学步就离婚了，一直单身独自抚养儿子。
　　 “房子卖了？她住哪儿？”李梅和林红交情不深。同事王琳结婚时，林红叫一帮同事去住在隔壁小区的她家喝黄酒醪糟汤。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盛满琥珀色甜汤，浓淡相宜，入口甘冽，人人赞不绝口。家里收拾的整洁敞亮，墙角的绿色盆景黑越越泛着光亮。林红换上一套黑底撒红花的家居服，衬得唇红肤白，嘴角抿着一道优雅的弧线。
　　 “回家挤老娘呗！”于玲撇撇嘴八卦道。林红的雍容自信在车间女同事眼里是强颜欢笑的伪装。
　　 李梅心口发紧，声音毛躁道：“快走，刷脸要晚了。”说着勾头从包里寻找通行证，黑色的长发弯弯曲曲披在肩头。
　　 于玲还要说什么，被李梅硬拖着迈进岗哨。她困惑地瞧一眼李梅，不明白平日里极爱八卦的姐妹怎么突然正派严肃起来。
　　 李梅所在的班组是整条生产线最后一个环节。每班计划生产量为10吨，五人一组分工完成出料、装料、转运等流程。李梅是运行工，配合操作工完成以上流程后，负责检测物料的干燥过程，一小时巡视一次设备运行情况，做一次巡检记录。四个运行工三班四倒，二十四小时坚守岗位。操作间装有监控，公司管理层可以随时调看录像。
　　 李梅换掉里里外外的衣服，穿戴好劳保护具，把一头秀发扎紧塞进帽子，又戴上一顶只露俩眼睛的防尘帽，后面长长的帽帘有些像日本鬼子戴的帽子。
　　 镜子里的李梅有些臃肿，绸子质地的反穿衣肥大宽松，看不出身形。工作裤的宽裤腿穿了一根松紧带，服帖地收在脚踝处。脚上笨重的防撞击大头皮鞋，鞋面擦拭得乌黑发亮。李梅挺直腰板，前后打量一番，整整帽子，确信无一丝头发外露，快速离开整容镜走进工房。
　　 八台干燥锅散发出灼热的气浪，工房的温度达到40余℃，玻璃窗户大开，热浪和机器停息的余音一股脑涌出。李梅深深呼出一口气，弯腰逐一打开干燥锅，专用拖把清理干净料台、地面，准备好装料的布袋。其余同事陆续进入工房，开始紧张有序的工作。
　　 两个小时高强度的体力工作结束，李梅后背冷汗湿透，捂着双层帽子的脑袋嗡嗡直响。她一屁股坐在操作间的料台上，呼呼直喘气。王俊凯笑嘻嘻走过来，手里拿着原始记录和钢笔，递给李梅：“我的姐呀，何苦呢！一份工作累成这样，还要再打份工！”
　　 “我乐意！你小子赶紧给我翻设备巡检牌去！”李梅说完趴在料台上认真地做起记录。
　　 “我儿子要是能上清华光宗耀祖，我就让我老婆退养，在家享清福。现在的夜班可不是人上的。”王俊凯微歔双眼一脸神往道。
　　 李梅抬头瞅一眼想入非非的王俊凯，噗哧一声乐了！打趣道：“那你得和清华校长攀上关系，你老婆才能享上清福！”
　　 “哼，小瞧我！我这基因，儿子能差么？”王俊凯狭促地挤了下眼睛。
　　 李梅浑身软绵无力，疲乏地笑笑，让王俊凯帮忙脱下反穿衣，攀着他的胳膊从料台上下来。她必须趁着王俊凯他们还没离开岗位，赶紧去车间电脑室上传样品检验标准给理化分析室。
　　 四点半临下班，同事张宝怡打来电话让李梅顶二班。要是在平时李梅会一口答应，可是朋友介绍了个客户，约好今晚见面，这可是李梅入行保险业的首单业务啊！（为完成业务给自家人保的险不能算）张宝怡埋怨道，你儿子都上清华了，还干什么第二职业！李梅电话里一个劲解释，张宝怡未等她把话说完，冷冷地挂断电话。李梅懊恼地踹了一脚墙角的垃圾桶，垃圾桶滴溜溜转了几圈，歪倒在门口。
　　 晚饭后，李梅换上一套藏蓝色薄呢连衣裙，前额头发喷几下啫哩水，嘴唇涂上淡淡一层口红，拎上玫红色坤包准备出门。老公张琦窝在沙发里埋头玩手机。李梅气呼呼地走近两步，提高嗓门：“你的手艺都撂荒了，就不能出去找活么？儿子要出国，咱得赶快给攒学费啊！”
　　 “你以为我不想啊？现在闲人多，活不好找。我想炒炒股挣点钱。”张琦不温不火地说。
　　 “炒股？保险吗？我们车间炒股的人几十号，可只有罗吉源赚钱了。”李梅不放心道。
　　 “试了才知道啊！”张琦慢慢吞吞从沙发上爬起来，举起手机让李梅看，“目前买的两支都在涨。”
　　 李梅惦记着客户，匆匆扫一眼，叮嘱张琦谨慎投资，拉开大门蹬蹬蹬下楼。
　　 夜色铺满小区的水泥路面，四月的西北天气微寒转暖。空气里丁香浓郁的香气飘荡，凋零的迎春余香残留，桃花蓓蕾颤巍巍地微绽含羞。
　　 李梅挺直后背，想像海归博士妈妈的走路姿势，一板一眼地走进春色浸染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