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又是一年四月花(随笔)
每年都会回镇上看一回奶奶,每每雨多晴少。也许她知道,也许不知道。
奶奶先是信佛祖,后来又改信基督,最后又回来信佛祖,佛曰,回头是岸。由此猜想,奶奶的晚年过得并不安心,不然她没事也不会信这个。生前,奶奶可是个狠角,这一点全镇人都知道。走后,我佛慈悲为怀!
信佛祖的是不能吃香钱的。我们在爷爷的坟上鞭炮齐鸣,供奉香钱,磕头作揖。在奶奶的坟上只能插上红花绿叶,遥寄哀思。四月坟上花,一岁一荣枯。我们扯下去岁的纸花,经历了一年风雨侵扰,原本的鲜艳红绿,蒙尘,渐褪颜色。它们就躺在坟旁,走完它们的路程。
我觉着我爸爸不地道,他把奶奶生前的心血烧了。他说这些讨不回来的成年旧账,烧给奶奶,让她在阴间自己去讨。这不是让奶奶死也不得安宁么!这些成年旧账加起来有七八千呢,还只是本金。
奶奶生前放了很多贷,给了一些缺良心的债主,人死了,债收不回来。我爸爸说,奶奶死的时候说,宁愿把钱给外人,也不给自己人。外人收了钱,最终还会念她的好,她要把那二三十张借款单烧了。可是,她最终没铁下心来,还是遗留给了她三个儿子,我大伯、我爸,还有我细爷。为此,我爸四处打听追债,最远一次还跑到江西,拿回了2500,没有利息,只有本金,80年代的2500元多金贵,对方还不想给。把我爸气得不行,追债变成了讨债。我爸他们说,这是奶奶存心折腾他们呢!
奶奶觉着儿子们亏欠她的养育恩情,但我爸爸觉着根本没那回事。我奶奶可能把钱看得很重,三个儿子中,恰恰自有我爸爸也继承奶奶的诸多特质。我妈妈说我爸跟奶奶很像,很讨人嫌。对于奶奶和爸爸来说,钱来得很不容易。必须肯定一点,我爸爸并不贪图奶奶的钱。我爸爸结婚的时候,也只有从爷爷那被赞助了一辆自行车。
在三个儿子中,我爸爸是最不招人疼的,我奶奶喜欢他最小的一个儿子—我的细爷。我细爷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批大学生。我爸爸读初中就肄业了,然后果敢地奔赴社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参加人民公社,挖过池塘、修过路,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在新中国初期热火朝天的建设中,逐渐成长为一名饥饿的青年。
艰苦卓绝的青年时代,让父亲获得了坚韧不拔的时代品质,如果要给这份坚韧一个修饰词,我想用“超乎他人”。在生活的路上,我爸细心、谨慎、一步一个脚印、抓住主要矛盾,寻求破局关键点。让父亲后悔最大的事,他没有读高中,所以他的圈子局限在初中以下。如果读了高中,情况会绝然不同。
一个初中同学的父亲恰好是县劳动局的副局长,当时电厂招工,我爸提着两条鲤鱼上门走关系。本来之前说好了的,对方点头答应了,结果我爸在门口等了一天,也没能进那个门。天渐黑,我爸心渐凉,结冰。每每想像那副场景,感觉被世界抛弃了。毕竟初中两年不到的同学友谊,真心不够啊!
末了,我爸去城关瓦石厂烧锅炉。如果我爸去了电厂,也不会跟我妈好,也不会有我。电厂一直以来都是个好单位啊!
回头看,命运就在那里,沉甸甸的。
有件事一直是爸爸心里的刺。反复和我说了两次,他说奶奶对他真狠。最近两年,我爸饱受胃病侵扰,而这祸根起源于奶奶的怠慢。
那会儿我爸还在挖池塘备战备荒。大中午回来饿得不行,而我奶奶还坚持在供销合作社做药滤子。饿得不行了,我爸描述是前胸贴后背心慌慌,只好去桥头买了一个包子先吃。奶奶终于回来,我爸饥火直冒,抱怨道:“怎么不早点回,害我只能去桥头买了个包子吃。”我奶奶白了他一眼,回道:“怎么不知道给我买一个,我也饿!”也许我奶奶说的是实话,但是这样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在我细爷身上,这才是我爸爸决然的地方。
我妈妈是农村媳妇,所以类似的遭遇也发生在她身上。在忐忑中,她度过了近两年的新媳妇生活。也许是太过善良,我妈并不怨恨我奶奶,奶奶临终的时候,反复说四个媳妇中,就我妈最好。也许,我妈真心觉着奶奶其实挺可怜的。
而在我心中也一直有根刺,或者是一份悲伤。奶奶临终的时候,我未及时见她一面。事后听说,奶奶有念过我的名字。奶奶对我真的挺好,亦可说人无隔代仇吧。
没有奶奶,我可能早夭了。我妈生我后,无奶水,镇上还没有固定的奶粉卖,米汤只能让我奄奄一息,是奶奶找到一个农村乳妇,每天抱着我去她那喝奶。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和爷爷最后在一起吃饭,是一个端午节,桌上当时有一盘青椒炒肉丝,我可能上小学了。之后,奶奶就和爷爷分居了。爷爷和奶奶经常吵架,骂街,整条东街都听到,逐渐习以为常。我爸爸他们说,一个星期总有几次这样的情况,家里从来没有宁静过。最后,我家继细爷之后,搬离了小镇,逃离了奶奶和爷爷的仇怨。那会儿我刚读完小学五年级。
我不知道我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会分开,他们一起从农村来到镇上,站稳脚跟,建成了小镇上首家二层楼房,十分风光。我试图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端午节划龙舟引起的,奶奶让他不要去,爷爷坚持去了。也许还有更深层的东西,父亲并没继续说。所以,那个端午节挺诡异的,自此以后,整个家族永无宁日。
奶奶有一段时间去细爷那住,细爷在市医院工作,个子高,长得帅,工作好。很多姑娘都想成为他的妻子,奶奶最中意其中的一个,在卫生局工作,他爸还是卫生局的领导。但我细爷没答应,那女孩不好看。最后和一个漂亮的销售姑娘在一起,不顾奶奶的规劝,他们结婚了。两个浪漫的人生活在一起,家里自然散漫随意,乱七八糟,没人主动做家务。这样的婚姻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相对于沉重的生活,爱情的浪漫毫无分量。奶奶劝细爷结束这段糟糕婚姻,她的话像最后一根羽毛,挣扎许久的天平瞬间倾斜,之前平衡在两端的情感、思良瞬间坍塌。细爷的生活从零开始,脆弱得使他的人生,逐渐远离了光明的航道,细爷消沉了。
我爸说,没有奶奶的话。其实,他们的婚姻是可以延续的,细爷的人生会与现在截然不同。也许,只是奶奶不认同那个懒惰的姑娘,她与勤劳的奶奶是两种对立的物种。
抱以厚望的细爷,曾经让奶奶为之骄傲的细爷,彻底让奶奶失望了。如果细爷选择那个姑娘,也许也会很不一样。我只能再次说:“回头看,命运就在那里,无法回避。”
今年清明,难得晴好。
……
奶奶,你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