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怀中的父亲(散文)
当晚21时余,父亲发生变化。父亲开始浑身颤抖,不停地出冷汗,我用手掌轻拂父亲的额头,抹去冷汗,也愿我那宽厚的手能让父亲缓一下,但父亲越抖越俱烈,脸色发黄泛白,医生也急速的做人工呼吸,医生的努力没有效果。医生们摘掉仪器静静的看着我们,闪身走出了病房。我双手抱着父亲的头,脸颊 轻轻地贴在父亲的脸上、额头上。眼泪禁不住淌下来。父亲的脸冰凉。马大爷说:“别把眼泪流到你父亲的脸上“。我依然用右手掌轻拂着父亲的脸,我把脸转到床边,眼泪向流水一样,流满了脸和衣襟。
父亲走的当晚,气温很底,殡仪室里很冷,出殡的哪天上午,天空晴朗,一溜长长的车队尾随着灵车,鞭炮的响声、唢呐的吹奏声和飞飘的纸钱缓缓的送父亲到墓地。
父亲下葬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每顿饭前都在父亲的遗像前供上5样我们正吃的饭菜。母亲神情中一直唠叨着“老朱 老朱”。我每天上班前也总会在父亲的遗像前告诉一声:“爸,我上班了”
父亲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一直没有真正思量过有多重,就是我已过不惑之年时,父亲有时脾气一来,眼睛一睁,大声训斥我,弄得我有时也顶撞父亲。
从记事起,父亲就很严厉,父母培养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听话,不要惹是生非,孝顺父母。”我生活的天地里只有在房头打打三角、子弹壳,春天跑到东边的小山峁放一放自己动手做的风筝,我不敢跑远。父亲每天下班我就在家,从来不敢是他先进家,我后进家,父亲很少和我说话。做作业、干家务是我自觉的事。父亲的脸很严肃,给我们的印象是心中老在思考着什么。父亲是劳资科长,他的算盘左右手都很快。他非常喜欢中国象棋,每到星期六下午,母亲就要准备好吃的,我知道今晚一定会有叔叔来家和爸爸下棋,他们可以下到很晚,甚至下一晚上也不睡觉。第二天早晨母亲就把昨晚准备好的菜早晨9点钟炒给我们吃,由于当时肉菜短缺,那些好吃的是上海的外公节省下来寄给我们的。下午四点我们再吃一顿,晚上9点多钟叔叔就回家了。如果某个星期六叔叔们没有来,父亲就拿出二胡拉起来,唱几段京剧《沙家浜》、《红灯记》。我也听不懂,也不喜欢,唯一喜欢的是一矿广播站播放的高音喇叭声,但每晚8点30分,国际歌一响,我心里就发怵,我们家住在四面环山的山坳里,雄浑的音乐伴着瓦蓝瓦蓝的天幕压到我们院子里。
记忆中父亲没有抱过我,那双手操起的是扫帚和小棒子。那一年夏天中午,我和姐姐担水因为扁担谁长谁短争执起来,父亲穿着短裤、背心起来,操起扫帚朝我和姐姐的屁股各人一下,正好,小学同班同学叫我一起上学,见到这场面都躲起来,调皮的男同学就借机给我起绰号,我上学见到他们也很怵。
我读完高中考大学了,当我发现周围的同学有好多参考书,我从来没有过。父亲也从来没问过我需要什么书。我就在似懂非懂中考上了宁夏大学。由于离家不远,可以一个月回家一趟,这期间,家搬迁过几次。母亲说:“你爸的这些旧书太多了”。我翻阅着一箱箱旧书,有很多名著,《红楼梦》、《西游记》、《金瓶梅》、《俄语字典》、《红与黑》,还有很多棋谱、乐谱、戏曲之类的书。我偶尔开始问父亲,父亲说:“我当过俄语老师呢”!母亲告诉我父亲上过高小,也就是现在的小学毕业。我敬畏起父亲了,小学毕业就能当俄语老师,父亲真不简单。我毕业后也从事教育工作,可我是大学毕业。我开始有些埋怨父亲了,他有那么多好书,为什么小时候不让我读?培养我的兴趣,增强我的知识面,为什么不教我俄语、教我下棋?现在,我在大学才有机会去读。我只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你们就放心,可我想做一个有思想、有创造力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培养呢?母亲告诉我:“那些书,父亲怕你看不懂,学坏了”。
1996年父亲患脑梗住院20多天,出院就回农指的家中。以后天天同退休的老人们打打太极拳、太极剑。2000年病加重一次,2002年父亲行动就不便了。2004年初父亲瘫痪了,母亲和我在床上伺候了八个月,直至父亲离开我们。
这又漫长又短暂的8个月,我开始和父亲亲密接触了。父亲很爱干净,冬天两周一次、夏天一周一次洗澡,此时的父亲已不能说话了,从家中推父亲出来,父亲总是东张西望,路人随时有回头看我和父亲的,外面的空气真好,太阳照在身上、脸上暖暖的。到洗浴中心,父亲被我们四个小青年抬上大厅,父亲很兴奋,我把父亲抱进大水池中,父亲的骨架大,但身体很虚弱,胸前的肋骨清晰的排列着,腹部只是一张象薄纸样皮包裹着,双腿象两根不能弯曲的细木棍。在水中,我用双手抱住父亲,慢慢移到我双腿间,用双膝顶住父亲的腋下,一伸一曲可以让父亲在水中划动,父亲也费力地用只能活动的左手摸去脸上的汗,我腾出双手,给父亲的头顶浇上水,挤出洗发液,父亲泡在水中,脸色泛着红晕,用左手揉搓着香香的洗发液,他感觉很惬意。水浮着他的身躯,父亲也用手划一划想向前游动。
池中的洗澡人看着父亲。父亲目光呆滞,他只是盯着我,从眼神中判断父亲不想泡了。于是我叫搓澡工同我一起抱父亲到躺床上,给父亲搓背、敲背,因为父亲身上已没有肉,敲起来很痛。以后再给父亲洗澡时,我就只让搓澡工洗了。
大年三十前,我推父亲理完发、洗澡让他干干净净过年。正月十五过后,我想再推父亲洗澡。北方这季节,天气依然干冷,经常刮风。我给母亲说:“我推爸爸洗澡去!”母亲说:“你爸身上起了好多褥疮,下水会感染的!”听了母亲的话我想,再过几天等父亲身上的褥疮好点了再洗吧,这一等竟是我最后的遗憾,我没有让父亲最后洗完澡再走。以后的日子,父亲的模样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他想告诉我什么,我看到了他那说话的眼神,父亲在怪我吗?
清明前夕,我又来到父亲坟前烧纸,跪在碑前,草纸、冥币、元宝在火中烧着,我企望这一堆堆的纸灰让父亲在他那里收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再苦了自己了。一段日子里,父亲的样子经常在我脑海里浮现,他年轻时的照片俊朗、帅气,中年时富态、年老时臃肿,步履蹒跚。但躺在床上的父亲给我的印象最深,那时他最痛苦、最难熬,甚或是咬着牙坚挺最后的日子。弥留之际的父亲恐惧、颤抖、咬唇,当父亲慢慢合上眼睛的时候,父亲开始平静下来,面部里浅浅的地含着安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