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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母亲的三次微笑(散文)


作者:寒冬小草 布衣,442.6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95发表时间:2017-05-14 10:22:50

我四岁的那年,母亲带我去上父亲的坟。过去上坟是有规矩的,女人的手不能接触纸钱。家里没有男的,就带双筷子。父亲的坟,
   离村二里多路。那片山岗,埋着五、六个村里的死人,我们称那地方为小鬼滩。家庭富裕的人死了,买口厚实的棺材。不富裕的,只得睡木匠现锯的几块簿板。要是未婚的青少年,那就在死人堆中,挖个坑埋了。
   离父亲坟五米处有一个新坟,被野狗刨了一个窟窿。不远处遗留下的残肢断体,泛出紫黑色的血。和地上的泥土干灰,粘结着。
   “妈,那东一块,西一块的是人还是猪呀?”
   “那血是黑的,当然是猪了。”
   “妈妈,你骗人!猪还穿花衣服?”
   “别管她,我们走!”
   过去的农村相信鬼呀神的,母亲又跪在父亲的坟头,求他保佑我们母子平安。并对埋在一旁的奶奶和三叔也说了同样的话,还答应多烧钱给他们。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头,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不是邻家姐姐张小丫吗!她才死三天,比我大五岁。”
   “别瞎扯,我们快走!”母亲拖着我走。
   山岗下有条路,路下面是排洪河。河在这里是个弯道,河床也就宽了许多。几个村子的婴幼儿死了,用稻草一裹,然后束上三道,往河里一丢了事。遇到涨水和大风,这里就成死亡包的栖息之地。和那些病猪死狗,组成了水上坟场。我和母亲出了墓地,看到路上一个圆不溜秋,象头状的物体。那肠子,一直拖到水边。一股恶臭,使我干呕不止。“快走”,母亲拽着我就跑。就是这天晚上,我病了。
   “娘,您几夜没合眼了,弟弟交给我吧。”她是母亲的领养女,大我五岁,叫鸭子,也是押子的谐音。
   “你弟弟不醒,我是不会离开他床头的。”
   “妈,我要喝水。”第三天晚上,我终于醒了。母亲看到我醒了,从我床头的小凳子上一跃而起。“我儿子醒了,我儿子醒了!”在那昏喑的小油灯下,母亲脸上那一道道干涸的泪痕,在小油灯下,锃亮发光。
   “妈,您怎哭啦?”
   “没,没哭呀!妈这是高兴呀。”她笑了。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她最灿烂的笑,也是给我第一次留下终身难忘的笑。她的笑,有点疲倦,有点惨淡。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笑,也是人间最动人的笑!
   “我儿子几天没吃,饿了吧?鸭子,你先和一碗糖开水喂你弟弟,妈去煮粥。”说来也是真的,我的肚子咕咕直响。母亲走后,我从鸭子姐姐的嘴里,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上坟回来,我就头疼。到了夜里,我发了高烧。母亲连忙从村子中间的井里,打来凉水,用毛巾敷在我的头上,打算捱到天亮去请医生。半夜时分,我全身滚烫,说着糊话。之后,又开始抽筋。姐姐小固,哥哥金锁,病死之前都有过这样的征兆。现在父亲死了,她象个赌徒,真的输不起。母亲,连忙叫醒姐姐来守护我。她,独自去东耿村,请老中医耿德志为我治病。
   东耿村离我们村只有四里,平时我们经常绕道走下游的水坝。现在是夏天,外河的水涨上来,水坝淹在水里。要去东耿村,小鬼滩成了必经之路。夜黑风高,母亲一出门,眼前就出现白天那一幕。可她心里想,把死人头当成石头,就不怕了。“卟噜”一声,不远处的草丛中飞出一只鸟儿,她的心咕咚一下。定了定神,她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叽”,一声刺耳的尖叫。这是鬼吗?她差点扔掉手里的马灯。到了父亲的坟头,“好人呀,”这是她对父亲的称呼。“儿子今晚高烧不退,求你和婆妈三人好好地保佑他。等儿子好了,我再来陪你说会儿话。”临走时,她还丢了一句,“你们连四房唯一的儿子也保不好,那真是没用!”
   耿德志在当地很有名气,听母亲要他给我看病。他把头伸出门外,“我一般是不出诊的!看你是一位妇女,带个儿子不容易。今晚有雨,明天早上去吧!”
   “我儿子烧得烫人,还抽筋,我真担心今夜怎么过。”
   “我这几天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孩子危重,就去请别的医生吧!”
   “我就是怕别人治不好,才来找你的。”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还要过小鬼滩。”
   “小鬼滩,我一个女人也过来了,你老头子有啥不敢,还不是儿子命金贵吗。我答应他父亲临终托付,一定要带好儿子。假如今晚耽搁了,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活头!要是有个闪失,就是寻死,在阴曹地府也没脸去见他的父亲!”
   此时,耿德志就是不说话,母亲哭着说:“今晚你不去救我儿子,我就死在你家!”说完,双膝一跪,把头向地上砸着。耿德志拉她起来,母亲又向他家墙上撞去。她额头上的血,在粉墙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堂屋里的闹腾,耿德志的儿子起来了。他儿子说:“爸爸,这孤儿寡母太可怜了。我给你打灯笼,陪你一起去!”耿德志说:“好吧。”母亲也顾不得额头在流血,破涕为笑。耿德志用止血散,敷洒在母亲的头上。
   母亲一进屋,鸭子姐姐看到她额头上流血,忙问:“娘,你咋啦!”母亲笑着说:“没事。”鸭子姐姐又去灶台,撕了火柴皮,贴上母亲的出血处。
   耿德志来到我家,给我搭了脉,作了处理。开了药方后,又嘱咐母亲:“还有一味引子,我没开。你上街时在大河埂上采点黄薅,没有籽那怕是枝叶也行。在锅里蒸煮后用纱布包着,趁热敷在孩子头和胸口上。熬出来的汁,加一点放在熬好的药里,喂他服下。
   耿德志刚出门,一声惊雷使他缩回了身子。他又看了看我,对母亲说:
   “这小孩真的不能耽搁了!街上离这十多里路,马上又要下雨,不如叫我儿子陪你去吧。”
   “你能来,这大恩大德我就没法报答。你这一大把年纪,我哪能让您一个人回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不怪我,我的良心也过不去啊!再说,寡妇门前嫌话多,我就不劳驾他了。”说着,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把裤子卷到膝盖上,打着赤脚,手拄着一树棍,消失在黑夜之中。
   天空,本来就是一张天花板。晴阴雨雪,只是天花板换一下颜色而已。闪电,硬把这张大板,撕开一道道口子。把那略带紫色的耀眼白光,从不规则的缝隙中挤出来。雷神,从他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就晓得是聚集了很多的怒气,要和谁大吵一架。风儿,仗着雷电的淫威,推波助澜,蹂躏着这个世界。“咔嚓”,路边粗壮的树木,被折成两截。可那雨儿,却漫不经心的时紧时松,时大时小,时快时慢,洋洋洒洒地向地上砸来。只有小草,把根深深扎在泥里,不间断地点头。
   母亲,在泥泞的路上,踉跄地走着。震耳的雷声,是想掩饰她跌倒的次数。刺眼的闪电,象是记录她不同的摔跤姿式。也只有这如同白昼的瞬间,才能看到她孤零零的背影。她,记不得摔了多少个跟头,也忘记走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上街这十几里的路,比走上百里还远,还吃力。
   临近街边的那条河上,有座拱形木桥。桥面,间接地铺着厚实的木条。雨后的木条,象抹过油一样的滑。没走几步,母亲就重重地摔倒。还好,没有掉到河里。只是屁股和手臂,一阵巨疼。她退回来用河堤上的稻草,撒在桥面上。到了桥的中间,那间隔有序的横木条,脱落了几根。其中有一截,有二尺多长只有纵梁,没有桥板。这是河对岸的农民,用牛驮着圩里的稻谷,踩断了桥面,还未来得及整修。过吧,一脚踏空就会掉入河中。不过吧,儿子的药去哪儿买。绕道,还得回家从另一条山路走。借着闪电,她把手里的树棍,往桥的大梁边一担。从蓑衣上解下绳子,绑住棍子的这一头,往桥上一趴,硬从这上面爬过去。
   抓好药后,母亲在药铺要了一根木棍。回家,那只有走山路了。临近山边,她看见路上有一个黑影。借着远处闪电的余光,她看清是条狼。狼的眼象两盏灯笼,闪烁出凶光,尾巴还在不停地摆动。她的心,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
   她想起几年前,新四军在这一带打游击,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场景。就平端着的木棍,一步,二步,…向狼逼近。狼要是扑过来,棍子能收放自如。就瞄准它的眼、嘴、或是头,狠命地捣过去。若是用棍子乱砍乱打,只会激化狼的凶残兽性。打出的棍子不能给狼致命,又无法收回,那只有任它鱼肉了。这条狼,看到母亲对它没有伤害,僵持了一会,也就溜走了。
   回到家,母亲把中药放在小炉子上熬着,让鸭子姐姐看着,又去圩堤上采摘黄薅。等她忙好了一切,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她这才想起来,浑身透湿的衣服,连上面的泥,也已经干了。只觉得肋下,膝盖骨,一阵阵撕裂的疼痛。
   西山,燃尽了夕阳的余晖。天空,被一位画师用巨大的排笔,蘸着淡淡的墨汁,一笔接着一笔,不厌其烦地涂抹着。大地,在他黑色的渲染下,被一张又一张浅黑色的面纱遮盖了。可那星星和月儿,却要把自已的光芒展露出来。硬在这完好的天花板上,毫无章法地砸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眼儿。随着地上遮盖的面纱越来越厚,他们所释放出来的光芒,越来越晶莹透亮。这时的世界,黑暗仍旧是统治者。唯有那村庄里的小油灯,从某户的大门或窗户上挤出来一丝亮光,显示这家的不眠之夜。
   村东边那三间茅草屋,已经几夜没熄过灯了。只见那位妇女,紧盯着睡在床上的小男孩。一会儿,她用手测试男孩头上的温度,一会儿,又把他胸口那个纱布包换成热的,一会儿…总之,她,一刻也没歇过。嘴里一直在唠叨着什么,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泪水,在她脸的两侧,犁出一道道新渠。她身边的小女孩,扒在床边睡着了。一不小心,女孩的身体随着歪倒的凳子,跌倒在地。她连忙脱掉女孩身上的衣服,把她放在床里头。就是这么折腾,小女孩也没醒来。
   药,不是神丹,更不是妙药。根本没有药到病除的功效,尤其是中草药,更得有一个缓冲过程。这个过程可长可短,无法预定。可是,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别说母亲,她是一位母亲也是一位女人。姐姐小固的夭折,哥哥金锁的早亡,父亲的惨死。现在我又成这样,她的泪水快流干了,连死的心也有过。
   我昏睡了三天三夜,她觉得我已经睡了三十天,甚至于三年。鸭子姐姐懂事早,始终陪在母亲的身边。困了,她学着母亲,扒在我的床前睡着。母亲一哭,她就掏出手帕,给母亲擦眼泪。母亲唉声叹气,她就说:“娘,弟弟有爸爸和奶奶保佑,肯定会好的”。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醒了。
  
   村子中间,死了个八十五岁的老太婆。那天出殡,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孩,有女孩;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棺材抬到门口,架在大板凳上。两侧站着四个壮汉,他们把小孩递上棺材盖,小孩子在上面爬到棺材的另一侧。那边的人马上接住,又从棺材下面递回来。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着一种风俗,叫爬棺材。家长们指望着自己的小孩,能沾点死人的喜寿福气。母亲抱着我,非让我多爬二圈。她又从这家盛来一碗饭,叫长寿饭,要我吃下。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死。
   “世界上的人要是不死,那怎能站得下。”
   “别人可以死,妈妈不能死!”
   “妈妈不死不就成妖精了,妖精是吃人的。”
   “我让你吃,让你吃。”我把手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轻轻地咬了一下。
   “不疼,我就知道妈妈舍不得吃我。“
   “看我怎么收拾你。”话未说完,她把手插进我的胳肢窝,颈项,肚脐眼,拼命的折腾。我,踢掉了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
   就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有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在我后面追着。我怕极了,恨不得把一双手也当脚使用。无论我怎么想跑,两条腿就是不动。前面出现一条沟,我掉进去了。沟很深,周围漆黑一遍。“我要出去!”我喊了一声,沟里突然涌进许多水,我飘上沟面。原以为躲过一劫,谁知那怪物就在沟沿上面等着我。“你跑呀,躲呀,这下跑不了了吧。”它一脸淫笑。
   沟的另一面是山坡,我手腿并用,想往山上爬。这手和腿完全不听我使唤,好象不是长在我的身上。我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了。那怪物,用手抓着我的一条腿。我以为和我前几天一样,用稻草拴住一只青蛙。它蹦快了,我就拽住稻草往后拖。要是不动,我就用手掌在后面拍打几下。没想到这个怪物,用另一只手在我头顶上晃动着。
   “我要捏碎你的头。”
   “不要啊,救命呀!”我终于喊出声来。
   “儿子别怕,儿子不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母亲一把搂住我,用手不停地拍着我的胸口。夜里,我发烧了。
   第二天,母亲要去圩里车水。她用两个工,换张海一个男工。张海看到母亲背着我,
   “去圩里干活又不是走亲戚,还有一些工具,这大孩子,背他怎么干活。”
   “他昨晚发烧了,我不放心。干活的工具,我早就送到田里去了,藏在车水那个大沟里。”
   “你早上要挑水,洗衣,扫地,抹桌子,喂鸡喂鸭,还要烧早饭,你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鸡叫头遍呀!我每天到那时就醒了,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干点事。”
   “好长时间没看到你家鸭子了,她能松松你的肩啊。”
   “我长大了,母亲也老了。她是我的养身母,一生只养我一个。现在身体不利落,我让鸭子去她那儿,做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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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完这篇文章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不能自拔,母亲,一个多么伟大而崇高的称呼!无论什么年代,无论什么环境,普天之下所有的母爱都是相同的、无私的。母亲不同时间的三次微笑,给作者和读者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在解放初期,社会体制和经济比较匮乏,饥饿和贫穷困扰着每一个家庭,对于一个失去丈夫又带着孩子的普通农村妇女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为了孩子,母亲顾及不上自己所受的屈辱和生命,这使母亲的光辉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令人肃然起敬。由于饥饿造成的营造不良使母亲头晕摔倒受伤,英年早逝,而母亲却把最后一碗救命的汤让给了儿子,这件事令作者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因此,更加缅怀母亲,感恩母亲。一篇满怀深情厚谊的文字,一段血泪斑斑的难忘往事,读后令人心痛不已。今天是母亲节,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祝天堂的母亲远离饥饿困苦,幸福快乐。欣赏学习佳作,问候作者,力荐。【编辑:静尘】【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515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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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静尘        2017-05-14 10:25:24
  感谢作者带来的这篇饱含深情、讴歌、缅怀母亲的文字,祝福天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
2 楼        文友:静尘        2017-05-14 10:26:19
  期待更多佳作,问候作者。
3 楼        文友:静尘        2017-05-14 10:27:05
  祝写作愉快,多多支持星月。
4 楼        文友:借双慧眼看世界        2017-05-14 11:15:18
  欣赏学习老师佳作,问好老师,细细品读:“我长大了,母亲也老了。她是我的养身母,一生只养我一个。现在身体不利落,我让鸭子去她那儿,做个帮手。”
走向太阳的路是烙人的,但太阳永远那么迷人!
5 楼        文友:墨丹书画        2017-05-14 11:51:32
  爱子心无尽,惟愿方感恩!母亲最美的年华都献给了我们,他们像超人一样全能,可以是保姆是老师是厨师,
   我们的羽翼一天天丰满,而妈妈却一天天老去。感恩母亲!感怀母爱!欣赏佳作!问候天下所有母亲!
让美好的心灵在这里生根发芽!让纯朴的诗文在这里雅俗共赏!祝福江山!问候老师!
6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7-05-15 08:21:58
  我是留着眼泪读完这篇文章啊!母亲第一次微信笑,是在我发烧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第二次微笑是在我被狠心的四叔不给饭吃离家出走,母亲找了我一天终于找到我的时候,第三次微笑是在母亲恳求我回家,我终于答应的时候。母亲用单薄的双肩支撑着一个家,在却吃少穿的年月里,饥寒交迫,心力交瘁,终于倒下了,但母亲给我的爱却是那么温暖,在母亲陪伴我那十年艰苦岁月里,那三次为我而发自内心的微笑,永生难忘。朴素的生命力,伟大的母亲,让人敬畏。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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