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我开始后悔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抛锚，这事换了谁都会闹心。这正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要不是因为她给的价钱高，我哪会鬼迷心窍答应她呢。我从车里下来，天色已近黄昏，路上看不到一辆车。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倒不怕遇上劫匪，在这个阒无人迹的地方，突然出现两个蒙面劫匪也是一个奇迹。我担心的是这一夜怎么熬过去，因为我的肚子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车上只有半瓶喝剩的矿泉水。在我们离开白水镇那个加油站时，我看了一下地图，再走五十里路，前面就是一个小镇，她的意思是我们到前面那个小镇吃饭，然后找个旅馆住一夜，第二天再上路。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因为天色还早，如果在白水镇住下，我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点上一根烟，抽一口，看一眼那辆抛锚的“北京现代”。这辆车是我三年前买的，我开着它，大多数时候是在市内跑，最远的也就是到周边的乡镇，距离不会超过一百里路。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我的收入大不如从前了，现在的私家车太多，公交车又那么方便，而且几乎做到了村村通公交，所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我的收入还可以，我不会答应她去湖南的，路途遥远不说，再说我极少出远门，安全不能保证。去湖南，其实她可以坐高铁或者飞机，就算是坐普通的硬卧，也比坐我的“北京现代”舒服。她出的价钱买一张飞机票绰绰有余，这一趟跑下来，除去高速路收费、油钱、吃饭住宿，我可以净赚将近五千块。是不是她的脑子有毛病，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要不就是她想图财害命？车不值钱，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银行卡里的钱也就几千块，所以图财不太可能，再说她一个女流之辈，也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害命也不可能。我犹豫不决，只是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看看我，又看看停在火车站广场附近的其他出租车。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答应，她就找别的出租车。我还是不能当机立断，虽然五千块有点诱人。在这个县级城市，我跑一个月的出租，也就挣四五千，从来还没有超过六千。这样的收入还是蛮高的，毕竟是一个小城市，除去一个月一千六百块钱的房贷，我的日子过得还算衣食无忧。
　　 她再次说，你去不去？
　　 我说好，然后给我老婆打电话，但是电话正在通话中，我又打，还是在通话中。我只好发了一个短信。发送完短信，我说你能受得了，出租车可不比火车，可以躺下来休息。她说，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既然她那么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为了安全起见，我提出看看她的身份证。我不能被她的美色蒙蔽双眼，关键时刻还需要留一手。她没有拒绝，很爽快地掏出身份证，然后交给我。我扫了一眼，把身份证交给她，同时看了她一眼。身份证上的人是她，只是她本人比身份证上的照片要漂亮，年龄是三十岁，住址离我住的小区不远，隔着三条马路。可能在这之前她坐过我的车，或者我们在某个商场、饭店以及其他地方遇见过，因为没有交集而擦肩而过。看过她的身份证，我放心了，都在一个小城生活，如果再详细了解，说不定我的某一个朋友还是她的邻居呢。她带的行礼不多，只一个拉杆箱，再有就是她手提的那个女式坤包了。应该说这个叫方琴的女人还是蛮有姿色的，在漫长的路途上，身边坐着这样一个比我小将近十岁的女人，会让人身心愉悦。这也是我在踌躇半天之后答应她的一个因素吧。她上了车，但没有坐在我身边的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了后面。后面宽敞一点，如果累了，她可以蜷缩了身体休息一会。
　　 这次你放心了吧？她说。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我在银行工作。
　　 我说，是吗？
　　 她说，百货大楼对过的那个银行。
　　 我说，我知道。
　　 说不定我们见过呢。说完这话，她就默不作声了。可能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说话惜字如金。其实，我也不喜欢饶舌的女人。我想到了我的妻子刘艳红，只要她回到家，那张嘴巴一刻都不肯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被她夸大其词，似乎是找了茬和我吵架。我斗不过她那张利嘴，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
　　 出了市区，上了高速路，我的内心变得豁然开朗起来。那个小城的生活被我抛在了脑后，我不再去想她去湖南岳阳还是湘西，只要安全抵达，把钱赚到手就可以。在一个加油站加油时，我还想这个叫方琴的女人，她是不是在家和老公生气了，或者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抑或她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虽然她比我小十岁，已经三十岁，但我还是感觉她是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就是任性，比如她，坐出租车去千里之外的湖南，这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去湖南，她没有说去的目的，比如走亲访友。她不说，我觉得也没有必要问，虽然我内心疑窦丛生，想探究个明白。路途漫长，一路上她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话，只要她说话，我就会了解到她此行的目的。
　　 她还在车里，可能是睡着了。我又点上一根烟，看着慢慢降临的夜色，不安地抽着。我知道很快，用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下来。荒郊野外的黑夜，可不比市区，这里才是真正的黑夜，除了天上的星星，四野看不到一丁点光亮。我觉得应该和她聊聊，因为我们不能就这样在这个荒郊野外过一夜，夸张一点说万一遇到狼或其他野兽怎么办？再说，空腹熬一夜，只有半瓶水，而且乍暖还寒，想想就让人受不了。我起身回到车里，看一眼外面，天黑了，似乎是在一刹那间黑下来的。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她毫无反应。一路上，她都极少说话，我曾没话找话，问她孩子多大了，收入是不是很高，她回答得含糊不清，懒得理我。我不想自找无趣，就戴上耳机听歌曲。跑了三百多里路，我们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到了那个小镇上，在我加油的时候，才说了两句话。这个叫方琴的女人，实在是太沉闷了，一路上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憋住的。见她没有反应，我又咳嗽一声，而她还是没做声。我就说，你还好吗？后面没有动静。我又说，这次我是叫的她的名字。
　　 我说，方琴，车坏了。
　　 我说，方琴，你睡着了吗？
　　 你看过《逃亡》这部电影吗？她这么说让我感觉有点突兀。我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我对电影毫无兴趣。车里很暗，看不清她的脸。我想在我摇头时，她肯定也没看到我的这个动作。她又说，你对电影不感兴趣？我说，在这个时候我对任何电影都没有兴趣。我感觉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可能对我的回答颇感失望，她哦了一声。我觉得我有必要把我们的处境告诉她，对她说此刻我们的车抛锚了，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而我们现在身在一个荒郊野外，不能说我们身处危险之中，但是不利因素很多。我们没有吃的，只有半瓶水，而到了后半夜，天会变冷，说不定我们会被冻感冒，或者发烧。还有，我们孤男寡女，而你作为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就不害怕我有所企图？这里可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会叫天天不应的。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后面的话，我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我以为她会害怕，可她没有，她比我想象得理智、沉着，这让我没有预料到。她甚至笑了笑，笑声不大，在我的想象中，她的笑容应该是很美的。
　　 此刻，我感觉是多么荒唐。这辈子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和一个陌生女人，我的一个乘客，因为车抛锚了，置身在荒郊野外。可是，这不是电影演的，一男一女在路上，因为冒险或被黑社会追杀，在逃亡的路上相依为命，然后彼此产生好感，甚至相爱，尔后发生一个激情故事。我可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背负还房贷的压力，我的妻子在一个生意萧条的超市上班，儿子正上初三，爱上了同班的一个小女孩。处在青春叛逆的儿子，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每次去开家长会，我都无颜面对老师。我的妻子拿他也毫无办法，她的脾气比他还大，才四十岁，感觉她就像到了更年期一样，看什么都不顺眼。听说她还和超市的那个老板眉来眼去、关系暧昧，虽然这只是道听途说，可无风不起浪，因为我们的夫妻生活从过去的一个星期一次，延长到了一个月一次。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不能不让我对那种空穴来风的消息信以为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夜晚想到了这些，而且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面对这个我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如果我说这些，如果我说我那个小脑萎缩的父亲天天追着我要养老费，而我的母亲骑着辆破三轮车，满大街转悠着收废品，她会对这些感兴趣，她会有耐心听我说下去，并理解我吗？我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提出下车去看看，说不定附近就有一个村子。听我那么说，她同意了，但她说要去她必须跟着我一起去，如果把她一个人撂在车里，她会害怕。那感觉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我说我当然不会把你一个人撂下不管。
　　 四野漆黑一片，让我们想不到的是过了一会月亮出来了。虽然只有半个月亮，但不远处的草木和石头隐约可见。来到路边，往北看，是一座矮矮的小山丘。小山丘上树木稀疏，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她跟在我的身后，距离不远，我能够听见她的喘息声。可能是我走得有点快，也可能是她害怕，她叫我等一下。我只好停下来，如果此刻我牵着她的手，我想她是不会反对的。我只是那么想，付诸行动，显然是一种冒失的举动，说不定她会认为那是对她的冒犯。毕竟我们在一个县级小城生活、工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我回头看着她，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应该是穿着高跟鞋。上了那个小山丘，我发现在山的北面是一个村子，很近。可以说就在眼前。村子里灯火稀疏，可以听见某户人家的狗发出的汪汪叫声。我回头对她说了一句天无绝人之路。她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强烈，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感到意外，可她只是说，是吗？这里怎么会有一个村子呢？
　　
　　 二
　　 既然下面就是一个村子，我们就没有必要呆在车里了，到了村里子，找户人家弄点吃的，然后住一夜，第二天再想办法把车子修好。我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也只有这样了。
　　 也许是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我们刚到村口，就听见一声不迭一声的狗叫。她紧跟在我的身后，因为我小时养过一条狗，对狗我的感觉是亲切的。可她却说，你慢点好吗？我害怕狗。我们离得并不远，她紧跟着我，如果我转身，说不定会碰到她的鼻子。
　　 我说，狗有什么好怕的？
　　 我小时被狗咬过。她说，左腿脚踝处。
　　 我说，我养过一条狗，它从不咬人。
　　 她说，那年我七岁，被邻居家的狗咬了一口。
　　 我说，你是不是招惹它了？
　　 她说，没有。
　　 我说，被狗咬了，要打疫苗的。
　　 她说，是吗？当时我没打。家里人不知道，直到后来我才告诉爸爸。
　　 或许是那条狗叫得有些反常，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呵斥声，嗓门很大，叫什么叫？再叫把你剥了吃！
　　 我们在那户人家的院门前停下，在我抬手要敲门的时候，她阻止了我。不要！她说。我只好放下抬起的手。可能是那条狗叫得太凶，她心里害怕才不同意我敲门。这时，紧闭的院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问谁在那里。我只好说，我们的车坏了。那条狗再次吠叫起来。他回过头，说闭上你的嘴！院子里黑乎乎的，看不到那条狗在哪里。只是听声音，我就知道那条狗肯定很凶。他说，嗓门依然很大，这么晚了，你们来干什么？
　　 我说，我们想找个地方住一宿。
　　 他说，你大点声，我有点耳背。
　　 我只好大声说。
　　 他说，你们就在我家住一晚吧。
　　 我说，可以吗？
　　 她说，好吧。
　　 没事的，我用铁链子拴着呢。那个男人说，别看它叫得凶，其实它很听话的。他回过头，看着院子里，说是吧，小虎？然后，他转过头来。说小虎救过我的命，比我儿子强多了。
　　 我说，我也养过一条狗，可惜它死了。为这事我伤心了好久。
　　 他说，你们还没吃饭吧？
　　 我说，车坏了，我们本来打算到前面的那个镇子上吃饭。
　　 他说，进来吧。
　　 可她不敢，跟在我的身后，一只手还拽了我的衣服。
　　 我说，没事的，别怕。
　　 我跟在那个男人的后面，走进院子，然后朝他的屋子走去。她紧紧拽了我的衣服后襟，呼吸变得急促。那条狗安安静静的，直到我们进屋，它都没叫一声。进门是堂屋，搁着一张桌子，房间里那盏白炽灯，因为积了灰尘，发出的光也昏昏暗暗。借着灯光，我才把他看清楚。这个男人胡子拉碴，被太阳晒黑的一张脸上，鼻子却很大。我问他怎么称呼他，他说叫我老徐好了。我就叫了一声徐师傅。老徐让我们坐下，说他还没吃饭，可以一起吃。桌子上搁着一瓶酒，三个小菜。我们坐下后，听见一个女人说，你在和谁说话？
　　 老徐说，来客人了。
　　 然后，老徐看着我，说我老婆，下肢瘫痪了。好多年了，不能下地走路。
　　 我说，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你们。
　　 老徐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吃我们的。
　　 老徐给我倒上一杯酒，犹豫着要不要给坐在我身边的方琴也倒上一杯，他看我一眼，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喝一杯暖暖身子。我说。方琴点点头，老徐给她倒了一杯。老徐把我和方琴当做是夫妻了，无论换了谁，都会这么认为的。酒的度数太高，有点呛人，喝下去感觉嗓子火辣辣的。我以为老徐会和我聊聊他的那条叫小虎的狗，或者他的那个儿子，可他只是一个劲地说喝酒。他说喝，我就喝一口。他呢，都是一口喝干。不知不觉一瓶酒就见底了，而这瓶酒，差不多都是被他喝掉的。我只喝了两小杯，方琴只喝了一杯。老徐的老婆在叫他。老徐又启开一瓶酒，这才去了他老婆的房间。我点上一根烟，直到抽完，他才出来。老徐坐下，问我们还要不要再喝，平时都是他一个人喝闷酒，从早晨开始喝，一直喝到晚上。他老婆不能下地走路，没人照顾不行，所以他从来不出门。老徐显然是喝多了，话说得毫无条理，一会说她老婆从山崖上跌落把两腿摔坏了，一会说是他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