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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爱画画的母亲(人生·散文)


作者:特快专列2011 进士,7147.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25发表时间:2017-05-14 23:10:46

母亲是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她离开了农村,到矿区成了一个家属。家属不是一个职业,是没有任何收入的一个“闲人”。为了改善家里拮据的生活,母亲当了“家属”以后,一直在干着各种各样“临时工”。
   在她去世之前的五六年,我和弟弟都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改善了,她终于从繁重的“临时工”中解脱出来。我给母亲说,你“休息”以后,什么也不用干,就去好好画画。
   画画,是母亲最大的爱好,是母亲年轻时最美的回忆,我为母亲买了一些画画的纸张和颜料,让她寻找过去的那些“美好”。母亲拿到那些东西,还没有来得及画出一张完整的图画,就得了重症肌无力的病。她来往于医院,动手术,治疗,想画画的手始终没有恢复力量,那些纸张和颜料就蒙上了灰尘。
   治疗了几年,母亲还是被病魔带走了。在整理母亲的遗物的时候,看到那些肮脏不堪的纸张和干结的颜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母亲爱画画。只是爱好而已。她可能从来没有做过成为“画家”的梦,只是喜欢那些颜色,那些线条,以及线条所呈现出来的那些图象,图象所代表的美丽。
   很早以前,母亲并不会画画,更谈不上喜欢画画。喜欢上画画,是一个偶然性的因素。在农村的时候,每天的活很重,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去干这些“无聊”的事。母亲在一个农闲时节,回娘家时认识了一个会画画的知识青年。那段时间正是雨季,想干活也没有可干的,大多是坐在一起闲聊。母亲看到那个人在画画,就很好奇,就跟着学了几天。
   母亲所学画的,只是很简单的图画,几种花卉,女人的头像,换了别的,她就不会画了。学了几样,也就够了。母亲心里的热情被画画所点燃。她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两盒彩色粉笔,就在家里的门上,墙上画满了这样的图画。
   低矮的泥胚茅草房,阴暗而潮湿。在房屋的四周,还时常有蛇出没。这样的房屋几乎可以说“破败”,居住条件和现在没法比。那个时候的条件大家都这样,好的很少。母亲可能也想过住砖房,有飞檐,有高高的墙壁,有宽阔的厅堂,有精致的家具,还有美丽的墙上壁画。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我们的房屋,拥有的是灰黑色的门板,悬挂着尘灰的墙壁。
   学会了那么几笔线条,母亲很兴奋地开始创作了。她把门板,把墙壁当成了自己的画纸,在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粉笔线条。这些五颜六色的线条,组成了一些脑袋和一些盛开的花朵。
   我那时也就四五岁,对图画没有审美能力,只是觉得线条好看,忍不住用手去摸。手摸过以后,线条不见了,手上沾了一层粉笔灰。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赶紧来拽我的手,禁止我去摸那些颜色鲜亮的线条。我听话了,但那些线条还是会随着风雨的侵蚀,很快就变淡,消失。
   门板和墙壁本来就不多,颜色变淡以后,母亲马上就擦掉那些粉笔灰,又画一幅上去。门上和墙上的画,经常在变。
   母亲让房屋的颜色,一下子就亮堂了不少。村里那些邻人被颜色所吸引,纷纷扛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箩站在门外看。他们虽然木讷,被繁重的农活所压迫,但站在画前,眼中还是有一丝亮光闪射出来。
   母亲画画的时间并不多,她还要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家务和农活上面。只要有空闲,她第一时间就会去抓住粉笔,在某个空的地方画上几笔。如果门上,墙上都画满了,母亲还会将笔延伸到场坝里,在那些石板上画。但凡附近有一点空的地方,母亲都不会放过。还算好,她的“作品”寿命都不长,也不珍贵,那些鸡鸭或者猫狗都会进入她的作品,帮助她“创作”,或者进行破坏。
   过了很多年,我稚嫩的记忆还能回忆起满墙的线条。那些线条在记忆里的痕迹很深,有一种历历在目的感觉。我记忆的“眼”中,图画的线条很满,很繁,很多。人脸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嘴也是圆的,一切都显得很饱满。那些花也一样,盛开着,花瓣绽开来,像一锅端上桌来的爆米花一样。
   这些图画,跟现实中的人或者花都不一样,有些夸张,有些失真,甚至比例也不协调。毕竟,母亲捉锄头的手学了几天,能画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只是颜色,让人赏心悦目,让人觉得新奇,让人欣喜,让人心情轻松愉快。从现今的眼光看,那些图画确实谈不上“好”,更谈不上“艺术性”,可能连儿童的习作都不如。
   母亲可能也知道这一点,也很想提高。她后来又多次利用回娘家的机会,再去找那位青年讨教和学习。
   在那个以种地为光荣,以粮食为目的的年代,像母亲这样“追求”画画的,自然会让人觉得异类。
   幸好,父亲远在一千多里外的贵州,无法“管”到母亲的行为。但母亲的行为,在父亲的长辈、兄弟姊妹等眼中,已经变成了一根根尖刺,让他们难受。那个时代,没有电话,不能立即将母亲的一切告知父亲。写信时可以的,但他们没有什么文化,提笔又觉得有千斤一般重。不过,传递信息的方式还是有的,在附近的乡村里,有不少人也在贵州挖煤。他们回来探亲,难免会将父亲的一些问候带回来,又将家乡的一些信息带回去。于是,关于母亲的信息,就以“流言”的形式传递到父亲耳朵里。
   父亲那一年提前探亲回来了。母亲没有探究父亲提前回来的原因,而她心里并不觉得画画是一件“坏事”。她在忙碌的农活之余,仍旧挤出时间,忙碌着那些图画,没有意识到四周那些带刺的目光和背后那些“流言”。
   在母亲眼里,这些图画的色彩非常美丽,是她劳碌生活中的一点亮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两人独自在农村,父亲从来不寄钱回家。母亲跟村里那些亲戚的关系也不好,他们从不帮助母亲,连犁地这种男人活都不会帮助母亲。当其他田地已经犁好准备栽秧的时候,母亲还孤独地吆着牛,在水田里拼命跟牛较量。
   那些年的生活,我们过得很艰难。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的苦难烙下的印痕还很深。母亲在这种辛劳的生活环境里,一直咬牙坚持着,很少叫苦。
   回到家的父亲,立即用手绢将门上和墙壁上的那些画擦掉,还打了一盆水,把门前地上的那些画也冲洗掉。水洗以后,想要消除的痕迹都消除了。眼睛看去,墙壁也会,门也好,地面也好,反而更加肮脏,更加阴暗了。
   从地里回来的母亲,扛着锄头走到院子里,就感觉到了环境的阴暗和异常,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没有生气,她的作品原本就廉价,也不时会更新。只是在一种强迫的情况下去“更新”,还是有些不情愿。
   没有了图画,光线暗了,眼中觉得所有色彩都消失了。母亲赶紧把锄头放下,去找粉笔。但是屋子里没有粉笔了,所有粉笔都被父亲藏起来了。那天,父亲和母亲为此狠狠地争吵了一场,甚至动了手,打了架。
   父亲不准母亲画画。倔强的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双方互不相让。母亲毕竟力弱,在争吵和打架上都吃了亏,只能选择沉默。不过,父亲的探亲假是有限的,到了探亲假最后截止日期,他必须返回到矿区。父亲的身影刚消失不见,母亲就到乡场上去买了粉笔,把空出来的墙壁、门、门前的地上都画满了图画。
   为了画那些画,母亲都忘记了我们兄弟俩,饭也不做,猪也不喂。我们兄弟俩饿得不行,跑到地里去摘黄瓜吃。猪饿得嗷嗷叫,最后竟翻出猪圈,跑到地里去了。我和弟弟在田野里到处追逐那头黑色的架子猪,费了很多力才把猪弄回猪圈。
   只要又能画画了,母亲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亮色。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笑盈盈地看我们把猪赶进猪圈里。她忘我地“作”画,并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猪怎么啦?”
   “猪——”弟弟想要告诉她,猪饿得跑出去了。
   我眼中映照出那些图画,突然说出一句机智的话,“猪出去散步了。”
   作为几岁的孩子,并不懂得“散步”的含义,偶尔从父亲嘴里听了几次这个有些文气的词。那一刻灵光闪现脑中,这个故作风雅的词像蹦出来的,我贸然就拿出来用了。
   母亲听了,“噗嗤”一声笑了,“猪会散步?”
   “会呀!”我一脸认真地回答。
   很多年后想起我当时所使用的这个词,还觉得充满了童趣。
   房屋因为多了这些画,光亮又回来了。母亲放下手中的粉笔,捆上围裙给我们做饭。那一顿饭,记忆里只有一个字,“香”,把我和弟弟的脑袋都香晕了。
   母亲缺乏当“画家”的天分,她的画作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突破和提升。后来又去学了几次,无非是多学会画几种花卉,几种人像而已。没多久,那个青年也离开了,母亲再也找不到人学了。她的画,整体上还是趋向于饱满,富态和繁复,像一个个吹胀的气球,在昏暗的生活里飘呀飘。
   乡村里那些人,在看了一阵热闹以后,渐渐也觉得平常了。但是那些在背后说母亲“坏话”的族人,依然不断地传话给远在贵州煤矿的父亲。听了那些消息,父亲也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让母亲离开那片土地。
   在那两三年里,我们的生活因为母亲双手的勤劳,在不断改善,富裕。这个时候,父亲在矿上得到“农转非”的指标,他果断为我们母子三人办理了“农转非”。我们告别了农村的生活,到了矿区。
   矿区里的颜色和乡村里是不一样的,颜色从泥黄色变成了煤黑色。母亲甩掉了锄头,一下子闲下来了。
   在矿区里,没有田地让她工作,没有禾苗需要她浇灌。她有了更多的“时间”。母亲拿着手中的粉笔,有些迟疑地不敢落下去。奇怪的是,在矿区里的父亲没有禁止母亲画画。
   没有了禁止,母亲画画的热情反而没有那么强了。这里的房屋是很简陋的,在屋顶之上盖着的是油毛毡,又黑又闷,光线很难穿透进来,白天在屋里都觉得跟夜晚一个样。而墙壁是用井下废弃的“板条”拼凑起来的,板条上还沾着煤屑。父亲找了一些报纸贴在上面,煤屑被报纸挡住了,母亲也失去了创作的“画布”。只有一扇门,她可以反复地画。母亲鼓起很大的热情,在门上画了一朵牡丹,牡丹的亮色没有掩盖四周的煤黑色。
   母亲眼中笼罩着煤黑色,无端地觉得心慌。没有到矿区之前,脚踩着坚实的大地,无论多么难都有一种信心,土地会给我们肚子以保证。而在煤黑色里,没有任何的保障,我们悬在煤黑色里,一切都是未知。心中不时想着这个问题,有了今天的一点粮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
   母亲在农村时,画画是挤出时间来画的,画完就得马上去干无休止的农活。在矿区里不一样,她在无所事事里拿着笔,线条越是延伸,母亲的心越是变得焦燥不安。更重要的是,一家四张嘴,等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怎么够呢?父亲是一个“逍遥”的人,该吃吃,该喝喝,从不为家里人和明天担忧。
   母亲抱怨不该来到矿区,生活水平还不如在农村。几张悬在那里的嘴,像一把暗火,烧灼着母亲的内心。母亲的抱怨,也让父亲不满,“让你不再干农活,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不知道感恩,还那么多意见?”
   父亲干脆把所有工资都交给母亲来安排,“我只要你保证我一天三顿有酒有肉,其他的就是你的事了”。
   母亲捏着薄薄的几张钞票,眉头皱得像起伏的山峦。我记得很清楚,“闲”在家里的母亲,为了每一分钱而算计着,而苦恼中。家里的烦恼,家里的争吵,家里的矛盾,无不是因为“钱”而起。无论怎么算计,钱都不会增多,只会减少。母亲已经彻底忘记画画了,她的心里,她的整个世界里,只有“钱”。父亲还嘲笑母亲,“钱,钱,钱,命相连。钱就是你的命根子吗?”
   钱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就是命根子。为了对付后半个月的几张嘴,母亲每个月都要靠借钱才能维持下去。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向人借钱,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常常要受人的嘲讽,受人的冷漠,受人的白眼,还要陪不完的笑脸,说完光讨好的话语。在生活的逼迫之下,母亲被生活压迫得无法再拿起粉笔。门上的那朵牡丹,没有几天就被风和空气中的煤灰销蚀了。
   为了能改变这种生活窘境,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去挣钱。在矿区里像母亲这样的“家属”很多,要想干一个临时的“小工”都得到处托人。那些活“宝贵”的临时工作,非常累,挣的还不多。
   为了几张嘴,母亲也没有办法。无论多累的活,她都得想办法去争取。请人吃饭,还送礼物。一些活干不了多久,又可能被其他施展各种手段的人“夺”去了。
   母亲是一个老实的人,不懂得怎么去讨好人,怎么去恭维人,怎么去编织关系。所以,母亲常常是被“夺”去工作的那个人。不断地失去“临时”工作,又不断去寻找“临时”工作。母亲的劳累,辛苦,汗水,有一些留下来敷衍了我们这几张饥饿的嘴,有一些则被那些手中掌握着工作机会的人吃掉了。母亲干过很多“临时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面手”。到矿区以后的记忆,大多是母亲辗转在各种“临时工”的辛劳上,她的颜色明亮的画,渐渐沉积到记忆的最深处。母亲在采石场去搬运过石头,在矸石山挖过矿车底,在三合板厂刷过胶,在小作坊里帮人清理过水泥袋子。每一份工作,都是又脏又累的,挣的都是微薄的钱。这些工作严重伤害了母亲的健康,也是她后来病重不治,过早去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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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这一生,总是会有太多的遗憾无从弥补,尤其是面对母亲,因为那时根本没有能为力来改变母亲的生活。散文《爱画画的母亲》便是叙述了这样一种遗憾与痛苦,文中母亲经历是如此的坎坷,虽然是位农民,但偏偏热爱艺术、向往艺术,世俗编织成的偏见之网罩住了苦难的母亲,让她深陷在苦难与抗争之中;父亲被流言蜚语所伤,把母亲接到了矿上。然而,我们很难想象,一位母亲是如何做完“在采石场去搬运过石头,在矸石山挖矿车底”这些重体力活的,在生活的重担之下,“她的颜色明亮的画,渐渐沉积到记忆的最深处”,作者对母亲充满同情与敬仰,然而母亲却无法再拿起画笔,并因为重病,“随着病魔而去了”。这篇文章没有丝毫煽情的语句,近乎一种白描的手法,就是这种朴实的文字,叙写钟情艺术的母亲放下简朴的画笔,在矿山干着极中的体力活,挣着微薄的工资时,给读者以内心深处的感动。文章结尾处,留在作者心中无法解开的谜,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给读者带来更多的思考。文章感人至深,推荐共赏。【山水神韵编辑:上大人孔乙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516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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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大人孔乙己        2017-05-14 23:14:12
  文字带来思考,文章让人感动,感谢赐稿山水,感谢参加人生征文,山水因你更精彩。
2 楼        文友:特快专列2011        2017-05-15 11:29:39
  五月十四日,是母亲节,再朋友圈里有无数关于母亲的“心灵鸡汤”。我的母亲已不在这个世界,我已我无法再对她说,“我爱你”,只能写下这篇短文,遥祭远在天堂的母亲。我写这篇文章时,是一边流泪一边写下每一个字的。
爱思考,爱读书,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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