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婆”者，野瓜也。我们农村大集体时最喜欢种瓜，到了四五月份，正是瓜熟时节，主要是菜瓜、甜瓜、地瓜之类。成熟时，分给群众食用，生吃、熟吃，以瓜果腹，填补由于主粮的不足落下的“肚疾”。
　　 那年初秋，我十六岁，在生产队还是“半劳力”。一天晌午，我们都在拨稻田里的稗草，收工的时候，我就跑庄稼地里寻找“马婆”。“马婆”通常是人们在四五月间吃瓜时甩掉的瓜籽儿，或者吃了瓜去野地里“方便”所遗留的瓜籽儿，一场大雨过后，雨水将瓜籽儿冲进土里，生根、长秧、开花、结果。所以，“马婆”一般都是在秋季才成熟，但是，这种反季节的瓜蔬却怎么也长不大。
　　 我进入一块高梁地寻找“马婆”。“马婆”这东西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它通常生长在高杆庄稼地里，比如高粱、玉米、洋麻、芝麻地里，正是由于高杆庄稼的遮蔽，它才不易被贪吃的“牧童”们发现。正晌午时，到高粱地寻找“马婆”，这需要一些胆量。当然，找到“马婆”的几率也大些。我不大会儿就找到了两棵瓜秧，这两棵瓜秧是附在高粱杆上的，主头儿都窜到了高粱穗儿上了。左边一株瓜秧结了三个“马婆”，右边的一株结了四个。大的如拳头，小的如大拇指，都没有成熟。但我似乎不打算等了，因为，寻找“马婆”充饥者绝不止我自己。我摘下两个稍大的“马婆”。“马婆”不成熟就有点苦涩，需在屋里存放两三天才能吃。当然，也有当时就吃的，即使有些苦涩，总比饥饿好受点。
　　 这块高梁地找了一多半，再没有发现。我开始往家走，在走出高粱地时，我看见一个女子，挎着一只小筐，从芝麻地里走上来。我不认识这女子，可能是邻村的。我们这个大村庄，有三个生产队，平时不大见面，不认识的人很多，她见到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情形，她比我大，也许十七八岁。我也没说话，我一般不喜欢跟陌生的女子说话，一开口脸就红，脸红说话就结巴。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女子说话了：“秫秫(高梁)地，你找完了？”我站住了，细细地看她一眼，见她鸭蛋脸儿，齐耳短发，脖子很白，胸腰部曲线明显，穿白底碎花上衣，灰布裤，塑料凉鞋，看样子不像穷人家的姑娘。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找……找完了，就……就找了两个，还没长熟。”她说：“兄弟，我想看看。”我顺从地把两只“马婆”拿给她看。她问：“你找‘马婆’干啥用？”我说：“吃呗，还能干啥用？”她说：“吃呀？这怎么能吃呢？我一想就觉得恶心。”我知道她说的是“马婆”的种子不洁净，我反驳说：“点花生的时候，种子还用尿浸泡哩，花生果还不照样吃？”我们生产队点花生时，队长怕社员偷吃种子，通常把种子浸泡在粪水里或拌以农药。即使如此，也很难完全防止偷吃。她笑笑说：“你说的也对。可我就是嫌脏。既然你要吃，我拿熟的换你这生的怎么样？”说着，她把筐子放在我面前，我见筐子里有三个青涩的“马婆”，两个罐头瓶一样大的黄皮熟“马婆”。
　　 我觉得这女子有点傻，哪有这么换东西的？我说：“你……你哄我玩，是吧？”她说：“我是说真的，我要这‘马婆’不是吃的，是熬药的。”我疑惑不解，问：“‘马婆’能治病？”她说：“是呀！我爹得了梅核气(即慢性咽炎),三年多了，嗓子眼儿跟卡个东西似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吃药打针都没用。街上一个老医生传的单方，说用五个生‘马婆’煮一锅水，兑冰糖当茶喝，三天喝完，连喝三剂就好了。”
　　 我没听说过“梅核气”这种病，问道：“熟的为啥不行？”她说：“熟的没药效。”我说：“那你拿去吧。”我把两只“马婆”放到她筐里，站起来要走。她说：“你把熟的拿去吧。”我说：“给我一个就行了。”肚子饿了，我拿起一个稍小点的熟“马婆”，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这个马婆又甜又香，像是“芝麻雷”(甜瓜名)，我贪婪地吃起来。她说：“这个也给你，麻烦你告诉我哪儿能找到‘马婆’好吗？”我边吃边说：“眼前这块地，从东到西第六墒，有两棵瓜秧，上边结了五个‘马婆’，只是太小了。”那女子说：“老中医说了，太嫩的也没啥药效。麻烦你帮我看着，三天后我再来摘。”我答应她，她把那个大点的熟“马婆”放到我手里，说：“帮我看住那些‘马婆’，等我爹病好了，我还要重谢你呢！”我说：“小事一桩，不用谢我。”她对我灿烂一笑，这才挎着竹筐，高亮兴兴地走了。
　　 以后的日子，我总要找借口到高粱地里守候着那两株“马婆”瓜秧。早起干活，我先跑高粱地看一眼。中午放工，我也要跑高粱地坐到饭熟。晚上收工，我一直守候到天黑才回家吃饭。
　　 第三天，该是那个漂亮女孩来采摘“马婆”的时候，但她没有来。晚上收工之后，我来到高粱地，面对两条绿中泛黄的瓜秧，安静地坐着，等待那个为父治病的女子。五个“马婆”，已经慢慢长成青柿子大小，如果此时采摘，应该是最合适的。而刚刚开出黄色花朵的“马婆”也在“坐胎”中，看来，那女子不用再到别的地方，就可以满足她的需要了。
　　 当太阳沉入地平线，夜色苍茫的时候，身处万杆高粱之中，你可以看到夜色是怎样一根一根地吞噬高粱的。夜色像竹节虫，满怀忧郁，从高粱杆的根部爬上高粱穗儿。这时候，没有人寻找“马婆”了，我这才踏着暮色回家。
　　 第四天的中午，我刚到高粱地，就起风了。风不知道来自何处，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风的源头，一起朝着这个中心袭来。那两棵承载着“马婆”的高粱杆有些不堪重负，大幅度地摇摆着，五只“马婆”剧烈地抖动着，像荡着秋千的青衣少女。我赶紧把四周的高粱杆拽过来，用细长的高粱叶儿把它们与两根负重的高粱杆绑在一起，但一阵风过来，把高粱叶儿扯断了，一捆子高粱杆儿爆炸似的弹射开去，撞击声“噗噗噗”作响。两条高高在上的藤蔓“唿”地脱落半尺，大有从高粱杆上分离的危险。我急忙再次把四周的高粱杆聚在一起，抽掉裤腰带（那时的裤腰带是线织的），然后将几十根高粱杆捆绑结实，这种“塔状”的结构牢固地支撑着负重的高粱杆和攀援在高粱杆上的瓜秧，不受风的肆虐和摆布了。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那个漂亮女子始终没有出现。此时的五个“马婆”，已经开始泛黄，也就是说，它们即将成熟，药用价值越来越低了。
　　 又是一个中午，我坐等女子的到来，竟然在高粱地睡着了。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睁开眼一看，那个最先成熟的“马婆”，瓜熟蒂落，轰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红红的瓤儿、黄黄的瓜子儿，流了一地。四溢的瓜香，扑鼻而来，让我惋惜和愤怒。多么好的一只熟瓜，就这样做了“牺牲”。当我痛惜的时候，第二个熟透了“马婆”，也好像连锁反应似的，掉落下来，四分五裂，成为漫长等待中的“牺牲品”。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他们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尘埃，自我毁灭……守候它的人唯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当第二茬的三个“马婆”长到青柿子大小之时，这片广袤的“青纱帐”变成了“红纱帐”，我坐在漫漫的红纱帐里，等候那女子的到来。红纱帐里，死寂一般，唯有秋风拨动高粱叶儿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四周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向我走来。我没能等到那三个“马婆”成熟和坠落，因为，这片红高粱被生产队的群众挥镰砍伐了。
　　 第二年的秋天，我有幸再次见到那个女子。她已经嫁到邻村，做了一位乡村干部的太太，她告诉我：“老中医的单方真的很灵验啊，她父亲仅仅喝了一剂‘马婆’熬的水，便药到病除，‘梅核气’彻底好了……”
　　 又过了三年，大集体散伙了。我做了一所中学的民办教师，那女子专程到学校来找我。她怀抱两岁的婴儿，忧郁地对我说:“分田到户之后，地里的‘马婆’越来越难找到了。兄弟知道哪地儿长‘马婆’吗？我爹的‘梅核气’又犯了。”我问：“你不是说治好了吗？咋又犯了呢？”她说:“老中医说了，应该连喝三剂，九天才能彻底治愈的。”我摇摇头说：“功亏一篑，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