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弟子子路，看见有人溺水，二话没说，便跳进水里，抢救了那人的性命。被救的人感恩酬谢，说：“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这头牛你牵了去吧。”子路没有拒绝，牵着牛回了家。孔子知道了，说仲由这个人带了个好头，鲁国人从此必将争先恐后地拯救“溺者”矣。于是，那年头，子路便成为“牵牛哥”。
　　 这个故事，说明古人“见义勇为”，也是要搞点酬金的，并且圣人也会予以支持。事实上，在我们这个社会，见义勇为者，有的获得了“xx标兵”的荣誉称号，有的得到了政府的见义勇为基金奖，有的得到了“被救者”的酬谢。总之，救人似乎没有“白救”的。
　　 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说：“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在现实生活中，救人的事情经常发生，比如：“托举哥”；比如：“夺刀哥”。当然也有女性，比如：“最美的女xx”等等。生命陨落深渊的危机和稍纵即逝的生机并存着。这么一条鲜活生动的生命在那里挣扎着，偏偏被你撞见，这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就是造化的精心布置。你不救谁救？你不帮谁帮？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拒绝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义务。被救者，不必把自家的牛拿去送人。有个大人物说，“牛是农民的宝贝”，怎么能轻易把自家的宝贝送人呢？
　　 我一个普通人，无法与大名鼎鼎的“牵牛哥”相比，但我一生曾经救过三个人的性命，人家没有给我一头“牛”，甚至连“羊”也没给我一只。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白救”了他们，我得到的可能比“牵牛哥”还要多。因为再珍贵的东西也比不上上帝的“精神抚摸”，这种“精神抚摸”无疑是人生最难得的奖赏。
　　 我救的第一个人是我们同村的小不点，刚满半岁。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年的盛夏，翻滚的热浪之后，连降暴雨，我们村庄被洪水围困。有一艘船，把我们载到地势高的地方扔在哪儿。我爹纠集了村里几户人家投奔他少年时代的私学同学，我爹的同学是一个大队的主要领导，他把我们安排在一所空荡荡的小学里避难。我们就以学生的课桌作床，睡得死去活来。一天下午，同来的大人和孩子们都出去乘凉了，教室里只有我和半岁的婴儿。我被洪水浸泡后，高烧不退，头晕脑胀。蜷缩在课桌上处于“梦幻”的迷离状态。那个婴儿被她母亲裹了“灰包”，像一段圆木似的躺在桌子上孜孜不倦地吸吮自己的手指头。那时的婴儿没有“尿不湿”，都是用小口袋装上草木灰包裹的，所以，在她睡觉的桌子下面，放了一堆草木灰。这婴儿一时兴起，在魔鬼的帮助下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翻身，这一翻身带来了“灰头土脸”的效果，她把自己无声无息地（或许有声音，但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翻到草木灰里了，正好又是后脑勺朝上作俯瞰大地的姿势。草木灰把她的鼻子和嘴巴都塞满了，哭都哭不出来。我本来在昏迷中，此时却意外地出了一身汗，头脑清醒了。我听见“吭吭”的细微喘息声，觉得不对劲儿，就“垂死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子蹒跚过去，我看见女婴的整个脸都陷进了草木灰里，像浮在青色水面上的一个小包袱。我把婴儿抱起来，婴儿“哇”地一声像一条墨鱼射出浓浓的烟雾，把我的痩条子脸涂抹得“不省人事”。在外面乘凉的人闻声跑进屋里来，人们发现这婴儿的脸已经憋青了，再有半分钟或者几秒钟，她可能就要与这个苍白的世界说“拜拜”了。以后的日子，这个半岁的女婴如同骑了风火轮，飞一样在日月里奔驰。生儿育女，娶媳择婿，繁衍着生命的烦恼与惊喜。
　　 我救的第二个人，是我们学校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确切地说，应该是“帮”。我帮他逃离了一次生命的危机。本来是星期天，他可以在家里写作业看电视，可这位同学一时高兴，竟然跑到学校玩儿。还不走光明大道，而是翻越铁栅栏取捷径到操场上去。当他的两只脚跨过铁栅栏的时候，没有找准位置便急着要跳，结果铁栅栏的钢筋尖头挂住了他的运动服，而他的腿往下急坠，铁栅栏的尖头便刺进他左肋，鲜血立即顺着钢筋流下来。这时，他只有靠双臂的支撑，才能避免尖头往内脏深入，只要他的双臂一软，危机就会马上发生，他哭着喊着，声音低沉而凄凉。此时，正好我在朋友家里吃过午饭到学校来休息，自然是看见了。我跑步过去，试图用双臂将他托起，但力气不够，没有成功，最后我搬来三块砖头，垫在脚下，用肩膀将他扛起来，使他脱离了钻进肉里的尖头。然后，我一手捂住他的伤口，一手把他的右臂架在肩上，快速地送往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诊所医生老胡说，这位同学的皮肉已被刺穿，再刺进一点，就到肺部了，那时就会有生命危险，我听了，既后怕又庆幸。
　　 严格地说，这两次都不算真正的救人，因为我没有体验到上帝的“精神抚摸”，我正儿八经地救人是1999年世纪之末的事了。世纪之末是一个展开各种阴谋的危险年代，很多善良的人在这一年住进了来苏水刺鼻的医院，也有一些人走在寂寞黄泉冷飕飕的路上了。那是一个仲冬的下午，我从家里往学校去，一边走，一边还哼着上蹿下跳的跑调美声。走到学校门前的桥上时听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水塘边哭叫。我问：“你哭什么呀小朋友？”
　　 小女孩“咯咯”地像青蛙一样哽咽着说：“妹、妹掉水里了。”
　　 我赶紧跑到水塘边，看到一个小脑袋如同一只小葫芦，在水塘中央沉浮荡漾，弄出一圈圈细细的零乱波纹。这“小小女孩”显然是从小桥上掉下去的，当时的东北风颇具威力，波浪已经把她推出十几米远了。我急忙甩掉棉大衣，连鞋子也没有顾上脱就跳下去了。这口水塘大约2米多深，是住户的集中排污之所，水色乌黑，腥臭难闻。我憋住气游到水塘中央，把小小女孩托举起来，踩着水游回岸边，成功地帮小小女孩逃过劫难。
　　 这时，水塘里的水，像坚硬而锋利的锥子，在我的肌肤上乱戳。我艰难地爬上岸后，牙齿“咯咯”地自动化碰撞。此时我要是水汪汪地等着小女孩的家长送牛来，那我就是“二百四十九”，离“二百五”不远了。当小女孩背着倒霉蛋的“小小女孩”回家时，我也飞快跑回，脱了一地湿衣裳，拥着被子，半展身躯，正襟危卧。这以后的一段小日子，我仿佛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时空。
　　 我现在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这“美妙”的感觉，说愉快而超越愉快，说幸福而超越幸福。身体仿佛完全脱离了地球的引力，轻松得近乎虚无，整个人，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羽化了一般。那具结构复杂、布满沧桑的臭皮囊完全与我无关了，只有一丝纤细的人的属性悠悠飘荡。
　　 我常常想，“救人”之后的这种感觉，很可能就是“上帝”的“精神抚摸”了。我想，我一定是与“上帝”一起分享了一个生命的体温和呼吸，“上帝”才这么奢侈地给了我一个“精神鼓励”。子路救了人，也牵了人家的牛，上帝会不会给他一个“精神抚摸”，或许，这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