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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在老街成长(人生·散文)


作者:白说废话 秀才,1086.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63发表时间:2017-05-15 12:08:36
摘要:感谢她们,因为有了她们,我们的童年记忆不再是单调的饥饿,也有了歌声和美好。

月亮粑粑团,跟我到江南。江南弥陀寺,婆婆纺线子。
   清脆的童谣在石板街陡然升起,惊飞沿街山墙破洞里的麻雀。皎洁的月光下,依稀可见这种家雀惊慌的剪影。天很青,云很淡,天上数不清的星星眨着眼睛,把稚气的童声传得很远。一群半糙子从南街跑到北街,又从老街疯到堤上,大声念着江南童谣,无意中把长辈移民生涯的秘密告诉了地,告诉了天。
   老街不老,至今不过百多年。听老人说,还在男人留辫子的时代,这里只有一座南宋留传下来的弥陀寺,伫立于水洼遍地的一块高地中央。清末的虎渡巡阅司,从靠近长江的集生村迁到庙旁,才吸引四面八方的人,跟着月亮粑粑来到弥陀寺,逐渐形成一个热闹的集镇。小镇无名,就以香火鼎盛的寺庙当成镇名。如此说来,古云梦泽的浩渺烟波化为一马平川的江南沃野,只是眨眼前的事。至于弥陀寺改成弥市,则是解放后的事了。倒不是破除迷信,因为同县的观音垱、普济等镇名都没有改。我猜想,是当时的当权者,放不下对城市的向往。自己不能去城市,把居住地的地名加个市字,也可聊以弥补心里的缺憾。
   这首童谣很美,勾起过我无限遐思。它是一幅流动的画卷,让一轮冰清玉洁的月亮永远跟着我,一会儿爬上屋脊,一会儿挂在柳梢,使我心里涌出道不尽的温馨,说不完的诗意。童谣第四句的婆婆,指的就是邻居魏婆婆,她住我家后面,大门朝着羊叉古子。她每天白天弓着腰走进走出,在前后墙壁上贴满刚糊的鞋壳子,晚上则坐在手摇纺车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手摇纺车一手放棉条,把一根根洁白的棉条纺成一坨坨均匀的棉线。嗡嗡的纺车声,曾经把扎在母亲怀里的我,轻轻地送进香甜的梦中。
   或许这支童谣不是特指魏婆婆,但在我的心里也是确凿无疑的认定了。这第四句不是固定不变的,也支持了我的看法。比如,江南弥陀寺,娘种菜园子。江南弥陀寺,爹卖米圆子……就说米圆子,当时弥陀寺只一家卖。卖家姓陶,他的二儿子陶永才是我的同班同学。米圆子两分钱一小碗,三分钱一大碗。偶尔找母亲要上两分钱,陶伯总是给我多打一点,差不多赶上三分钱的了。一碗又烫又辣的米圆子下肚,心肝五脏都是热烘烘的,比现在吃麻辣烫还过瘾。
   小镇是个农散集市,没有制造业,大多数人都是做小生意谋生,所以出现许多带老板姓氏的招牌产品。比如罗家发糕、郑家米酒汤圆、高家霉豆渣等。罗家发糕是我同学罗正贵家做的,又白又泡,一股米面的清香,不时逗引着路人肚子里的馋虫。郑家米酒汤圆是同学郑家才家里做的,路过他家大门,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回首一嗅,仿佛要把这米酒香带回家去,高家霉豆渣我经常去买,并不是因为高家的漂亮女儿高长翠是我同学,而是因为霉豆渣既便宜又好吃。辣椒炒霉豆渣,那滋味令人胃口大开。当然,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任何有别于白菜萝卜口味的品种都能使人产生很强的食欲。高家没有门面,生产和销售都在一条小巷的深处。
   一个冬日的傍晚,我拿着母亲给的五分钱,敲响了高家虚掩的大门,高长翠红红着脸从写作业的小桌旁过来,递给我两块霉豆渣。没有说话,我们那时男生和女生基本上不说话,她扑闪着大眼睛对我一笑,转身等我出去后又掩上大门。兔毛一样柔软的白色霉丝,在我手掌上蠕动,弄得手心痒痒的,我感到很温暖。可饥饿的肚皮不争气地咕咕鸣叫起来,不由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沿街屋檐下喇叭传出的激昂语录歌,时而从前面,时而从后面灌进我的耳朵。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让人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偏僻的江南小镇,而是中国、而是世界。
   突然,我看见一群因贪玩、迟迟还没有回家的同学迎面走来。有比我大,有比我小,没有同班同学。他们边在雪地打闹,边念着童谣: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中国的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他们看到我在雪中踽踽独行,立即换了一首童谣,朝我齐声念到:
   吃灰包,屙黑屎,上天去,雷打死,下地来,火烧死,躲在门旮旯里,鬼掐死!
   我听了血往上冲,感到非常愤怒,那一副副熟悉的面孔,一瞬间显得那么陌生和可憎。但见他们人多势众,我最终低下头,想从街边闪过去。可初雪中的石板街有点打滑,人没摔跤,霉豆渣晃掉雪水里了。这首童谣明显是针对我的,针对我家的。在粮食节约年代,我家卖过灰包,在这个小镇,也只有我家卖过灰包。灰包是高粱成熟时期病变的产物,有人吃它、有人卖它都是无奈之举,它比野菜更难让人接受。当然,这是站在当时角度上的认识。如今野菜是保健佳品,灰包绝迹了,我相信如果还存在,也会正大名分地摆上餐桌。
   我望着浸满雪水的霉豆渣愣住了,眼泪也不知不觉漫出来了。这两块霉豆渣是晚餐唯一的下饭菜,回家还不会被吵死?见闯了祸,这群孩子一哄而散,消失在各个门板后面和长街转弯处。只有一个高我一个年级的肖五星留下了,默默地拾起雪水中的霉豆渣。我想赔你,可我没钱。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刚才他并没有念那首侮辱人的童谣,但他与那些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他住我隔壁,一道回家的路上,他爸在门口拦住我们,厉声问五星,你欺负了他了?五星畏畏缩缩地说没有,我也摇头。肖伯没仔细问缘由,只让我们进屋,然后严肃地对我们两人说,你们没有任何理由闹意见,只能互相帮衬,你们的出生是一样的,与其他人不能比。别人是祖宗三代逃荒来的,根正苗红,你们不是。
   肖家是什么来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父亲是四六年穿着国军军服退役来的。在运动中是死老虎,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单凭肖伯的话,我也对五星产生出一种亲切感。肖伯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够抱团取暖。可惜的是,我和五星没有成为铁哥们,主要是我们都性格内向,又不在一个年级,不久后又不在一个学校了。
   肖伯说话,我只有点头的份,但我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我为什么不能跟人比?我又不比别人少一根汗毛。每次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把数学书上的习题全部做完了,我看的课外读物比语文书深奥广泛多了。能够代表我们年级语文水平的,只有罗正喜、刘以德和我三个人。当我逐渐意识到肖伯说的话是真理的时候,身心已经碰的支离破碎了。
   肖伯和刘以德的父亲同在废品回收站上班。废品回收站对我来说,比图书馆和学校还重要。它不仅帮我找到帮贴家用的出路,而且成为我寻求知识的一条渠道,同时解决了我身体和精神的两重饥渴。我每次去卖破烂时,看见无数好书当成废品堆在墙角,既心痛又高兴,总是悄悄藏几本在衣袋里带回家。好多世界名著都是我读高小和初中时,在废品回收站偷的,从来没有露出破绽。过后回想,一个卖破烂的孩子,破衣里鼓出了几个大包,大人真没有察觉吗?显然不是,他们是在四面楚歌里,放知识一条生路;更是为一个求知的孩子,悄悄打开一扇窗子。
   拾破烂,当地的说法是捡布巾子,当然就是以拾破布为主。至今我印象深刻,碎布九分钱一斤,卖出经验来了,就会从中剔出比巴掌大点的布片扎成捆,叫大布,价格翻一倍。收购站收到大布,则卖给魏婆婆一样的人贴鞋壳子用。拾到一件破衣裳,能撕出几块大布,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至于学习,那是随意。学校绝不会因为哪个学生成绩不好而开除他,连留级制度也废除了。不像现在的孩子,被应试教育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我们的童年却被更厉害的饥饿撕得粉粹。在现今的同学会上,陶永才还在说,那时上课根本没心思听讲,只盼放学铃声响,赶快跑回家,看能不能抢在哥哥和弟弟之前进门,找到一点剩饭或者半个萝卜。拾破烂,扯马草是我的功课,星期天和寒暑假卖破烂和卖马草的收入,足以让自己不至于失学,成为人所厌弃的混混。但拾破烂跟要饭一样,让人特没有面子,一般都瞒着同学,独自走乡串街。在乡下,经常遇到恶狗挡道和顽童嘲笑。虎渡河对岸的雷州是我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不同县,不会遇到熟人。在那里,有一次,几个孩子跟了我几里路,并且不厌其烦反复唱着一首童谣:
   街里人,下乡来,牛屎粑粑当锅盖。
   那次,我气急了,违背了我不拾人家有用物品的良心。在村口一户猪圈里,赶开吃食的白猪,倒掉猪食,把一个敦实的铜盆藏在箩筐里。铜很值钱,卖废品也顶大人做几天工。很对不起那头白猪,它又要换一套餐具了。心里有鬼,几个月后我才再去哪里拾破烂,可发现它已经不要餐具了,猪圈里空荡荡。
   在如今的同学会上,一个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同学,也谈起早年拾破烂的经历。其间的艰辛,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我不知道还有这个同行,现在知道了也只有苦笑一声。他叫李永才,一个搬运工人的儿子。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看,他的出身非常可靠。的确,在人生的起跑线上,我们有着一个相同的资本,那就是穷。
   我们都穷得没有童年。
   然而,资本相同,同样不能比。他的穷是黎明前的黑暗,能够感觉到前面的光亮;我的穷却是走下沙市宝塔最下层的石阶,感觉黑得让人心悸。他能当兵,我不能,他能进国家单位,我不能。肖伯那次讲的道理,我读初中时就依稀明白了。那是暑假前,学校接到一桩勤工俭学的任务,给荆江分洪工程的进洪闸重新上漆。荆江分洪工程,是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常年有部队守护。从来学校只有义务支农学工,这个假期能赚几十块钱,真是天上掉下馅饼。同学们纷纷报名,我也报名了,兴致勃勃做好了接馅饼的准备。
   最终没要我。
   原因,你懂的。
   我自然也懂了。连做个小工都不够格,今后能干什么?
   然而,有人不懂,至少我们的班长就不懂。
   班长叫郭淑清,是个南下干部的女儿。长相秀美,能歌善舞。她母亲很会持家,粗布衣裳,也能让女儿穿成公主的模样。我们读的初中是带帽初中,还是在弥市小学。弥小宣传队在全县有名,经常到县内各地演出,为小镇、为小学争得了很大的荣誉。而郭淑清是宣传队的第一台柱子,报幕、独唱、领舞样样都行,更有救场的急智。有人说过,宣传队可以没有带队老师,但不能没有她。她在舞台上出色表演,至今还让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咂咂称赞。我也同样记得,一次她在班上领唱《格桑花开满山红》,高音拖出来了,让人心发颤,那清亮的歌喉不遑让当今的歌星。有个叫王国平的同学,如今还当着大家的面说,班长,你是我们男同学的梦中情人。是之一。
   当时他没说之二是谁,同学们散了后,他才告诉我,之二是另一个女生王运娥。她与郭淑清是不同的两类人,她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瓜子脸,天生带有一股吸引人的气质,按现在的话说是性感。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妩媚,让人怦然心动。看见她,你才能真正理解曹雪芹老先生为什么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在当年不是好事,汹涌的革命浪潮,早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性、美丽和资产阶级一道冲进大海。感谢她们,因为有了她们,我们的童年记忆不再是单调的饥饿,也有了歌声和美好。
   这是闲话,就此打住。
   班长有特长,一辈子顺风顺水,在哪里工作,哪里都把她当宝贝护着。党把她的前途安排好了,一路上洒满阳光。她对我说过,你有才华,为什么不考大学?你没有努力争取,没有奋斗精神。
   我只有苦笑。我能说父亲的历史问题淡化了,三哥的现实问题又来了?三哥廖国华造过反,文革一结束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报纸上电台上成篇累牍的高喊,杀气腾腾,坚决清除三种人!四类分子摘帽了,但在公权面前,又有了新的专政对象,危害政权的敌人,依然不断地被人为制造出来。这些上了黑名单的人和他们的亲属,被所有的大学、国家机关和重要部门打上禁入标志。以前还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遮羞布,这次干脆不用了。不取就不取,喊天也没用。
   那时我正为恢复高考而激动,一次对我的文学老师黄大荣说,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学习几年文学理论。我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可我没有这个命。我刚走出沙市文化馆的大门,就在六月灼热的中山路街头见到我家邻居鲁德英的弟弟鲁德品,他在弥市派出所工作,能提前知道一点江陵县处理三种人的内幕。他带来的不是春汛,而是彻骨的寒潮。我看着满街梭梭响着的葱绿梧桐叶,被烈日渐渐夺去水分,变得苍老起来,不由悲哀地想到,人的命运为什么总被不相干的事物所左右?
   我不认为我没有奋斗精神,但我所有的奋斗都是竹篮打水。其实,现在社会上的情况可能更糟。那些励志的文章全是放屁,误导了十几亿中国人。比如,权威机构统计雨后春笋般涌现的中小公司,平均生存年限只有四年。那些创业者不努力吗?他们没有奋斗吗?他们砸下所有的资金,他们投入所有的精力,难道只是争取一个倒闭?
   这,只能用六个字总结:时也运也命也。
   我承认,社会上的成功人士绝大多数是依靠自己艰苦的奋斗,才抵达一览众山小的绝顶,但别忘了绝大多数人连奋斗的资格也没有,而奋斗的资格绝大多数掌控于执政党的手中,并非人力可以改变。比如,五十年代教育部就规定,大学录取以工农出生和革干子弟优先。以后这种以革命为重、而不是以国家为重的用人标准越来越严酷,堵绝了无数有志青年的报国之路。别拿少数幸运者的事例来反驳我,那些骗人的榜样恐怕连宣传者自己也不相信。即使是真的,也是陨石砸到脑门心,地球人都不会中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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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老街成长》讲述了作者在少年时期在老街的成长经历,有沉重中的欢乐,但回忆更多的是无奈和叹息!在这篇文章里,形形色色的老师和同学轮番登场,很难说谁对谁错,归根结底是时代的原因。我们该敬重文中的语文老师和那位送来一摞报纸的女老师!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所拥有的共同记忆,我们后人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我想作者行文的目的不在于批判,这就像母亲错打了孩子,孩子还是一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诉说衷肠!感谢作者赐稿山水,遥握!【山水神韵编辑:还你清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517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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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还你清新        2017-05-15 12:14:56
  “我们走了,他们来了”。村落(老街或者新街)还在,时光荏苒,还将会发生更多的故事,温暖或者咯疼人们的记忆,但这就是人生!
回复1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7:28
  故事很多,人生就是一个个故事相套。
2 楼        文友:章新会        2017-05-15 12:42:27
  这才是文学.
农民,世袭千年的贵族。
回复2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8:38
  在这里用本名?
3 楼        文友:还你清新        2017-05-15 12:52:58
  感谢作者支持人生征文!期待新的精彩!
回复3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9:52
  当然支持了,有你在!
4 楼        文友:万少枫        2017-05-15 13:06:31
  耳目一新,语言自然顺畅,刻意雕琢的痕迹也少了不少。感谢支持山水征文,问好老师!
只是晚唐秋
回复4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9:16
  谢谢
5 楼        文友:春华秋实        2017-05-15 16:32:45
  又见白说老师的老街的故事,带着时代的印痕,有自己成长的影子。诉说着沧桑的老街情怀。创作辛苦,问好白说老师。
回复5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6:13
  秋实,是在搞人生征文?
6 楼        文友:青苔与岩石        2017-05-18 12:14:25
  拜读。老街的巷子很深,迈过老街的脚步很沉……老街的风风雨雨淋淋沥沥许多年,浇透了在老街成长的那些人……问好白说废话夏安文琪!学习了,敬茶。
坐在一个炉灶的角落,烧出苦辣酸甜的味道!
回复6 楼        文友:白说废话        2017-05-19 21:44:58
  总有一些事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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