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的传统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通常作为上门提亲的基本条件。这样的婚姻方式，人们多是先结婚而后有爱。不管当初有没有感情，却在日后岁月的消磨中，总能共生出些感情的，算得上是日久生情的那种。
　　 且不论这样的一种情感，到底是属于爱情，抑或者仅仅只是一种相互依存的亲情，但至少这样的婚姻就其结果而言，确实是极为稳定的。而这种稳定的来源，便是“命”。这命既是父母的命令，也是自己顺从现实的听天由命，于是也就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安于天命。既信它是命了，婚姻生活便少了许多折腾，平淡而自然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虽少了对个性和爱情的自我追求，却因“命”而相安共生，任由生活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最大限度地给予对方以包容。
　　 这样以来，两个人的共性多了，个性越来越少了，反倒催生出许多平淡无奇却又至死不渝的爱情来，虽没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也将平淡的婚姻守了个海枯石烂。相较于时下“自由恋爱”式婚姻，那直线上升的离婚率，这种旧式婚姻在家庭和谐稳定方面是优势尽显。
　　 我说这些，并不是说要让人们回到过去，也不是非要将两种婚姻方式比出个孰优孰劣。只是觉着我们的父辈们，有着更为朴素的家庭和爱情观念，他们把最普通的婚姻生活，无意中却过成了现在人心中所一直追求着的那种诗化爱情。他们没有刻意去追求，却得到了；我们向往和努力追寻着，却总是与其失之交臂。倒是贴合了那句“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境意。
　　 和妻闲聊的时候，说起我父母的日常婚姻生活，她总会说：“妈遇上咱爸，真是不幸。爸一天到晚老找事，把家弄得鸡飞狗跳，动不动就数落妈，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常把她骂得一无是处，而她却只会傻傻地笑，邻居们看了都觉得爸太过份。妈这辈子过得真憋屈，简直是太窝囊了。要是换作我，你骂我，我也骂你，我才不会那么忍着。这种日子根本就没法儿过下去，早离几回了。”
　　 对于妻的话，我承认这是父母日常家庭生活的事实，但对于她所说的“妈太窝囊了”的论断，却是十分不认同。妈的那种容忍，其实是她几十年来生活的智慧，是一种对于婚姻和家庭的自我妥协。既知爸这样的脾气秉性，几十来年都是如此，怎可能一朝一夕就更改得了？妈的主动避让不失是一种婚姻生活的智慧。若是因此也对着吵骂，怕这家庭便是日日也不得安宁的，又何来眼下的儿孙满堂？也更不可能奢望什么白头偕老了。这样忍让着的日常生活，也是爱情的一种。
　　 强调个性的妻，想必永是不会懂的。所以她常常就将《激情燃烧的岁月》和《父母爱情》这样的电视剧，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沉浸在“褚琴”和“安老师”那些追求唯美爱情的故事里，然后再苦大仇深地骂我是不懂风情的“石光荣”。
　　 结婚也有十多年了，对于她的脾气和这种渴望被宠爱的小女人心性，我自是知道的，争执也是无益。而争的最后结局，无非也是以不欢而散结束。她还照是在她的电视剧里找寻她精神上的爱情，我则出门依旧去散我的步。互不打扰也自得其乐。其实，她又哪里知道，现实生活中，爱情怎么可能那么美好，母亲那看似憋屈和窝囊的后面，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平淡爱情。
　　 母亲是女人，也年轻过。年轻时候的母亲，在我很小时候的记忆里：空闲的时候，便会拿一本书，在暖暖的太阳下，看得入迷。显然，那书中并没有黄金屋，但却会有她喜欢的故事和所向往着的生活，书里所呈现出来的情形，自然也有属于她自已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期许和向往。
　　 但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书便只能是书，而生活却依然是生活。作为三个孩子的父母，他们忙多闲少，忙地里的庄稼，也忙上班。印象里他们时常加班，为一家人的生活劳碌奔波。而我所最常见他们的时间和地方，则是在饭时的厨房。
　　 乡人的午饭，吃的多是面，手擀。而午饭是需要在一个来小时的时间里做好吃完的。
　　 父母中午下班回来做饭，忙碌而紧张，需两人配合。父亲吃面喜欢擀得硬而紧实，且以杂面居多。那杂面不似全麦面粉，和面与擀面都不容易，需要手劲儿大。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母亲拌面，父亲去揉和擀。趁父亲擀的间隙，母亲再去择菜、洗菜、炒菜。父亲将面擀得硬而紧实，再交给母亲去切。母亲将面条切得如同面条机子轧出来的一般，豫中女人切面的刀功便在母亲手下尽显。
　　 母亲切着面，父亲这边加紧往火里添柴，一大锅水烧得沸腾起来时，那面也切好可以下锅，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父亲擀面出一头汗，母亲切面时脸上沾一坨儿白面，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面条在锅里煮着冒出很生活的白色汽烟。
　　 面煮熟，母亲总是先给父亲捞上一大碗稠面。如果菜里有鸡蛋，都仅着往父亲的碗里挑。因为母亲知道，父亲是这家里的顶梁柱，要靠着他下力多挣钱。但通常面里所能放的菜，多是野菜和腌的红薯叶儿，吃着的时候，那些粗纤维便常常会塞了牙缝，父亲出去在饭场里聊天，就会用一根小扫帚蔑儿剔牙缝。乡邻们问着他吃了啥好东西老掏牙时，父亲就嘻哈着装阔，说是吃的肉丝儿夹在牙缝里了。
　　 于是，日子便在这擀面、切面、炒菜、挑鸡蛋、吃野菜剔牙缝时的玩笑里，静静地流淌着，平淡而自然，一如父母平日间无言的情感。
　　 记得母亲说过，平时有好吃的，总是仅着让你爸吃，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他挑捡的习惯。饭做好后，仅着挑好的给他盛到碗里，就这他还老是拿筷子在锅里挑捡。但我知道他肩上的担子重、下力多，心疼他，所以我从来都不曾说过他。
　　 母亲的这种“不说”，看着是惯出了父亲吃饭挑捡的坏毛病，实则是母亲在平淡的婚姻流年里，用自己的忍让，给予父亲无言的关爱。两人都是在为着这个小家付出，哪个付出得多一些，哪个付出少一点儿，是无法用吃亏占便宜来衡量的。既是爱，便意味着付出，在爱和得到之间，是永远没有等式可言的。
　　 前几年，父亲因着年老和爱抽烟的缘故，牙早早便脱落了许多。没了牙，吃饭便艰难许多，人渐消瘦，脾气也日怪，常常会因一句话、一件小事，就将母亲骂上一阵。对于这些，母亲看在眼里，依旧选择了隐忍。做饭的时候便用了十二分的小心。仅仅是两个人的饭，都不厌其烦地分开去做，不能分开做的时候，尽量就把饭做得软烂一些，甚至就几乎将那面条煮炖成了面疙瘩；鸡腿都选肉鸡那种，在火上炖了又炖，提起骨头掉了肉，那肉入口就烂得酥掉般。母亲虽不喜欢吃这样的饭食，却依旧做得心甘情愿。
　　 父亲日渐衰老，脾气却未减，时常将母亲训得一无是处。还说若不是有他罩着，看别人都咋欺负你。母亲听了便只是吃吃地笑，拿些不轻不重的话回父亲，偶尔也也会顺着父亲的话，给他戴几顶高帽。虽依旧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挨骂，却从不曾见他们争吵。父亲便在他骂完之后，悠然地踱去屋内，听着匣子里播着的戏文敲他的鞭鼓，沉浸在戏曲的世界里。敲至戏曲高潮部分，手脚并动，一脸的忘我和陶醉，如得胜的将军。
　　 前年我回家时，因母亲去一个较远的亲戚家串门，中午回不来，我便主动地承担起了家里做午饭的重任。按着我的想法儿和口味，折腾着忙活了一中午，总算凑合着把午饭做好。盛好端给父亲先吃，他只尝了一口便撂下筷子，说不合他口味，拒绝再吃。本来想着给父亲露一手，让他尝尝我做饭的手艺，却不曾想，受了他只吃一口就扔下的打击，和父亲吵几句后，气得我便懒得再搭理他。
　　 下午，母亲回来后，我将此事说与她听。母亲笑说他就这样，你别跟他一样，都是平常我把他惯坏了。再加上他牙不行了，你们炒菜做饭都是按着你们的爱好来的，他吃不成，自然窝火，他老了，得多担待照顾着点儿才行。
　　 说完，母亲就到灶间忙碌去了，我一脸的羞愧。可碍于脸面，我并没有向父亲赔不是。不多一会儿，待母亲再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一碗煮得稀烂的汤面，端给父亲，他便坐在桌前，将面往嘴里扒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干瘪的腮帮来回合动着，脸上满是安然。
　　 去年，再回家，亲见了父亲脾气的暴躁和乖戾，因为一点小事，动不动就骂母亲。看不下去，我就顶着数落起了父亲。父亲原本在家说一不二的权威显然是受到了打击，虽也自知无理，却也并不服气，但碍于我难得过节回去一趟，并没有和我再吵。事后，母亲说我，没事别和你爸吵，这么多年了，他就那样，骂几句不理他就是了，骂我又长不到我身上，只要他没病没灾就好。我还直怪母亲把他惯坏了。
　　 今年，当妻再和我聊到父亲的脾气，以及他平时的不讲理爱骂人，说母亲跟着他简直是遭罪时，我却因着母亲的那种容忍和大度，对她由衷地生出许多敬佩来，并数说妻根本不懂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的这种隐忍，是他们夫妻间几十年共同生活所磨炼出来的智慧，是对父亲以及家庭的无言至爱，并不是我们现在这些追求个性和婚姻平等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相对于如今年轻人的闪婚闪离，他们的那种牺牲与隐忍性的婚姻才最能经得起流年。
　　 最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偶尔也能听母亲在插话时，父亲对于母亲那种家长式的训斥，说她不懂乱插言，母亲依旧在电话那端吃吃地笑。就这样，训着骂着，母亲依旧只是吃吃地笑，没心没肺样笑完，仍用心去给父亲在锅里煮炖着适合他吃的柔软菜饭。
　　 煮着炖着，饭好了，爸吃着合口的柔软饭菜饱了后，依旧去听他的戏文，敲他的鞭鼓。父母的头发，也在这训着、骂着、笑着中一点点变白，容颜一点点变老。
　　 于是，我便明白了母亲，明白了她在那口生活的锅里，煮了又煮、炖了又炖，经得起流年的平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