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母亲提起家乡，我就会顽皮地挤兑她：妈，小时候一放署假，你们把我往外婆家送，是不是想和爸爸过二个人的小世界，嫌我碍事？眼角冲着父亲斜去，母亲这时脸腮会像小姑娘般升起一团红晕，讪讪一笑，也把目光往父亲那边瞟去，这时父亲总是一本正经像背书：老爸也是乡下人，去外婆家，是让你不忘吴家的家风，农村人老实憨厚，勤苦耐劳，这些，都是值得你去学。接着顺便唠叨一些他儿时的生活轶事。
　　 母亲的老家在闽北山区，群山环抱，每家每户都是独立的小院落，院子内外种着许多果树，细枝嫩叶的石榴，茂密拥簇的杨梅，大大咧咧伸展着树杈的桔子，还有那笔直生长傲视天下的银杏，这风光，是可以用来绘画的景。
　　 我去的时候，便不是果子成熟的时节，记忆中也只有酷署中那浓浓的绿给我帶来的凉爽，不像都市高楼大厦铁桶般紧箍着的那种透不过气的闷热。因此，外婆家留在我脑海深处的，能让我想起童年欢愉时光的，是那条绕着村庄缓缓流淌的小溪。
　　 小溪是亲切的，平易近人，有如二个年龄相当的伙伴，容易玩到一起。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海总是令人望而生畏，潮涨潮落，傲气十足，喜怒无常。是的，它的确宽广，宽广得让人捉摸不透，难以接近，如大人和小孩在一起相处，从没把我们当作朋友。
　　 小溪沿着山麓蜿蜒，不知从哪来，又要到哪里去。溪畔铺着千奇百怪的石块，有的像山，有的像各种造型的动物，那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更象鸽子蛋，鸡蛋，小皮球。有的裹着青青的绿苔，像一棵棵嵌在溪边的绿宝石。
　　 虽然和村庄小伙伴初次相识，大家都觉得有一种好奇的生疏和无数遐想的陌生，但必竞都是小孩天性，很快也很容易就打成一片。城里父母，心眼小，哪怕片刻不见，就紧张得不得了，似呼这世界危机四伏，总是叮咛孩子们小心，小心，小心。而乡里大人们，对人对事对物，对大自然总是充满着信任，没那么多肠肠道道，我们相约去玩，只会和蔼地说：去吧，别忘了回来吃饭。哪怕回来弄得像个小泥人似的，也是亲切地说，快把衣服脱下来洗了，好上桌吃饭，从不呵斥。
　　 小蝶是舅妈家的嫂嫂娘家的哥哥家里的孩子，她家和外婆家隔一块菜地，比我大三岁，乡里人都夸她懂事，所以，我在外婆家的日子，只要出去耍，舅舅都会冲莱畦子那边喊：小蝶，吃早了(吃早餐的意思)，吃完陪你弟弟出去玩。小蝶第一次还是害羞的，后来就自然了，吃完早餐，她会带着我挨家挨户去约小伙伴，然后一起朝村外走去。
　　 去的地方，就是村边那条小溪。小溪可以玩的名堂太多了。我们可以在芦苇丛里捉迷藏：在河畔凭想象，用石块砌成五花八门的几何图案；可以把溪边浅畦用泥沙围起来，然后大家小手半合，水往外泼，这样可以捉到不少的小鱼小虾；还可以光着屁股蛋在溪中嬉水，这时，小蝶就自己躺在芦苇丛里，仰望天上的太阳和苇芦丛中漏下的阳光。
　　 小蝶是很懂事的，她知道的的确比我们多，她会教我哪种草根可以咀嚼，有清鲜的甜汁，她会到人家莱地采撷芋头花让我吸，告诉我这种花只有早上，才有甘露般的滋味。如果中午，她看我衣服太脏，就会用命令的口气让我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在溪边漂洗干净，再摊到溪边的石头上，她告诉我，石头被太阳烤得烫手，衣服很快就会被烘干。
　　 晚上，吃完饭，天黑了，大人是不让我们出去的，说是夜里脏东西多，可别撞上邪气，这时，我们只有乖乖地和大人坐在果树下的石板上，听大人拉家常，或是和小蝶一起窃窃私语，说些我们感兴趣的童言。有一次，大舅妈看我和小蝶在交头接耳，就指着我们说，瞧，这二个童男玉女，真是天生的一对。小蝶妈赶快接嘴说，我家小蝶哪配得上城里的娃，再说小蝶也比他大，有当姐的福气就不错了。这时外婆的话会从缺了门牙的嘴里扇出：城里娃乍了，就不是爹养娘生的了？我们小蝶日后考上大学还不一定瞧上他，再说，我们讲究男不大七，女不大一，大三岁好呀，懂疼人，俗话不是说吗，女大三，抱金砖。大人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我们当话题，虽然我和小蝶便不一定完全明这些话的含意，但也知道你瞅我，我瞅你，然后二人都报赫着害羞地把头低下，我的脸是烫了，致于小蝶到底有没脸红，在夜色下是无法看到的。许多年后，想起这些，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从心中油然升起。
　　 因为她懂事，知道的比我多，所以她说的话我还是听的，也相信，但就是因为一次没听她的话，险些大祸临头。
　　 那天，和往常一样，依然约一帮小伙伴在溪边玩耍，在我的提议下，今天要在浅浅的小溪上用石块铺一条到对岸的桥。晌午，这石桥巳搭成一半了，在找石块的小蝶突然恐惧喊道：大家快回家，那边山头好黑，像在下雨，别等贼水来了跑不脱。小伙伴们一听立马往溪的高处跑，我冲着小蝶恼怒地说：早就看你不想玩了，编排些鬼话哄人，你们不想做我自己做，这么大的太阳哪来的雨？至于她说的贼水，我从没听说过这词，自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小蝶本来已经到了溪边，见我还在捡石头，又转身朝我奔来，拉着我的手，快走，要不来不急了。我根本不屑一顾，挣脱了她，嘴里嘟嘟囔嚷，走开，你骗人。小蝶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没骗你，快走，晚了就来不急了，我根本不信，就在互相拉扯中，小蝶脚下一滑，摔倒了，头撞到溪水中的石块上，一股殷红的血，象染料般在溪中散开，这下可把我吓坏了，手足无措，她爬起来，顾不上疼，拽着我向溪边高处跑去。到了高处，我见她眉头还渗着血，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一阵雷呜般的响声袭耳奔来，扭头一看，乖乖，不得了，一股如潮水似的洪流，挟帶着许多树枝，甚至整颗大树，从小溪的上游，排山倒海地向下游急速奔来。这就是贼水，原来闽北山区七八月雨季，下游虽然风和日丽，但上游也许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所有的雨水从众多的山谷，汇聚到小溪，平日温顺依人的小溪，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就象突然决了堤似的，洪水汹涌而来，当地人管它叫贼水。
　　 回到外婆家，舅舅领小蝶去乡医院包扎伤口，听说缝了几针，小蝶妈便没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只是在嘴里喃喃地感谢观世音菩萨，便告诉我贼水的历害，似乎还为今天小蝶的行为感到自豪。那次暑假离开外婆家，小蝶眉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这道疤痕是因为我留下的，大人们都说她这道疤痕不但没有破相，反而显得更加标致。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小蝶了，听说高考那年初，她父亲意外身亡，母亲改嫁到邻省的浙江江山，也把她带走了。有一年我去浙江出差，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姑娘，都会下意识地往人家眉心瞅，看看是否能找到我记忆深处中那道浅浅的非常标致的疤痕。